作者:游目
小孩儿活泼可爱,缠着元晴问问题的样子,像是闹人的小家雀。
“农活忙完了,学生就要过来了,你还要沐浴吗?”祝青岩问。
元晴疲惫地点点头,说:“劳烦了。”
祝青岩耸耸肩膀,将干净的衣物收纳好,又去认命地烧热水。
村落中的生活平淡,他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只是不知道自己照顾的这人到底什么毛病,每日中午便要沐浴一次,次次都要将水泡得没什么温度了才肯出来,那小脸白得跟生了重病似的。
祝青岩往灶膛底下塞了塞木柴,又想起自己哥哥说的,这人还不是普通人物,曾经是前皇钦点的状元,还任职过大理寺少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跑这么远的地方来。
难道是站错了队?
祝青岩想着,甩甩脑袋,将热水送到了元晴的屋子中。
《三字经》、《论语》和《春秋》,自己曾经痛不欲生的书册,原来这么好背。
祝青岩在屋外,跟着那些小娃一起摇头晃脑的,念着文绉绉的话。
天色渐晚,孩童们说着小话,拉着手回了自己家中。
炊烟袅袅,每家每户都开始升起灶膛做饭。小小的村落中四下都是蝉鸣蛙声,吵闹之中能觅得一瞬的宁静。
祝青岩并不会做饭,炒两个菜和村里老姨做的馍馍便对付一顿了。好在元晴不挑,跟个猫似的,祝青岩都怀疑那筷子根本不用洗,连油都没沾上。
“元夫子,吃饭了。”
祝青岩敲着门,侧耳一听,屋中没半点动静。
可是睡过去了?
祝青岩抿着唇,心想都是大男子汉,也不存在谁占谁的便宜去。想到这儿,祝青岩便将那门推开。
纸屏风上头画了一棵劲松,祝青岩一歪头就见倒在地上的元晴。
“元夫子?!”
等元晴醒来,已是二更天的时候了。
屋中熏有安神香,祝青岩靠在远处的桌上,浓茶已经没了温度,苦涩的味道十分明显。
“祝兄弟,回房睡吧。”
祝青岩迷迷糊糊睁开眼,说道:“元夫子,你终于醒了。村里大夫说你太累了,身子骨虚得很,我瞧他那模样也不见得是个正经大夫,不如明日休息一日,我带你去兰都城里一趟?”
元晴勾着唇笑笑,说:“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没什么大碍。”
元晴这么说了,祝青岩也不好再说什么,挠挠头发便离去了。
围棋的残局还没解开,元晴咳嗽着,用白净的帕子捂住自己的嘴,掩去口中的腥甜。
病入膏肓,二皇子不是没有请过大夫。这个毒并不像断肠草那般的急,却吊着人性命,不得安宁。大夫都说解药不易做,以毒攻毒,剂量便要一点一点的斟酌,若此时开始,只怕等做成的那天到了,他的命也......
这具身子的兰花香怎么也祛除不了。
元晴心想,若哪日油尽灯枯了,便求着祝青岩找一把火把他给烧了。和那元家三十二口人一样,都烧成灰,入了元氏的祖坟,也算得上他元晴一份孝敬。
元晴拿着孤本棋局看,想要执子,却觉得棋子都有万斤重,拿得起放不下。
这夫子也做不了多久了。
村落的清晨总是比城镇中的还要早些。
露水还结在草木上,村民们便要开始一日的农忙。露水浸湿裤腿,恼人的蚊子也清醒过来,围着水牛的身上打转,被那牛尾扇开,又不厌其烦地再次缠上去。
祝青岩起了个大早,去本家带了一位大夫回来。
元晴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不放心。
他哥可是明令告诉他得把这人照顾好了,若是真出半点差池......祝青松可不比家中别人好说话,拿着长刀追到大街上砍人也是常有的事。
“二少爷,你走慢些,老奴跟不上啊。”大夫提着药箱,跑得格外吃力。
祝青岩“啧”了一声,说:“你是不知道那人多弱小,大腿还没我胳膊肘粗呢。昨天晕得那般突然,我担忧他生了什么急病。”
一走一跑,总算回了家。
果不其然,祝青岩推开门发现元晴倒在那书桌前时,心中竟然没了太大的波动。
也是,若是这人好端端地站着,他何必跑去请大夫。
将瘦弱的元晴抱起,祝青岩一抬下巴,说:“床榻边诊治。”
大夫连忙应声,把药箱搁在脚榻边。
望闻问切,大夫迟疑地看了祝青岩一眼,说:“二少爷,这人、这人似中了毒啊。”
“中毒?怎么可能!”
元晴这一次昏睡,竟是睡到了下午。身上的皮肉好似被人活活剥去一般,哪怕是穿上一件衣服摩擦生出的触感,都让他痛吟不止。
祝青岩站在院中,刚把一只信鸽放飞,瞧见他坐起来,连忙说道:“你中毒了你知道吗?还很严重,我已请家兄从金林找些大夫......”
“不用,祝大人他知道。”
“他知道?”
元晴轻笑,撑着身子坐在床榻边,说道:“我这毒,解药难制,拖到我这个程度,已经来不及了。”
见祝青岩紧蹙着眉,似难以接受的模样,元晴低声说道:“莫要想太多,我这毒还是我自己下的。”
“什么?你疯了?!”
家中琐事巨多,元晴这些年还没主动告诉过别人。
祝青岩是个合格的听众,时而皱眉时而惊讶,好像自己也置身于那致命的情况,双脚已经深深地陷入那些黏腻的淤泥之中,动弹不得。
“可是、可是,为了报仇,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啊?”
元晴看向他,说:“家仇三十二条人命,也不赌?”
祝青岩细想了一番,泄气地坐在脚榻上,说:“若是我......蜉蝣撼树、以卵击石这般的困难,我便不会赌。”
元晴倒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论断,笑道:“可这样,难道不怕百年之后去了地府,被父母兄弟咒骂,只保全性命,而忘却血海深仇?”
“他们才不会呢!”祝青岩打断元晴的话,说道,“若都严重到要灭府这般,定是我举家都无法反抗的程度。能全我一人活着,必定也是祖宗暗中保佑呢。若是为了报仇,以命换命。如此不珍惜自己的性命,真到了地府,更会被父母兄弟咒骂!”
元晴看着祝青岩青涩的面容,轻声笑了,说:“你哥哥说你年纪到了,心智却未成熟。若还有机会见他,我定要替你辩驳几分。你啊,是个赤诚坚定的性子,会有好造化的。”
祝青岩还没被人这么直接地夸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雨季到了,元晴的身子每况愈下。
往常还能挣扎着坐起来休息一会儿,如今连床都下不了,日日昏睡。脸颊往中间凹进去,已能看出骨相了。身上就和骷髅架子没什么两样,连衣服都穿不住,得用衣带绑紧。
祝青岩与他相处了小半年,看他这样虚弱,心中急得不行,写信去催那金林来人。
人没到,却来了一封信。
祝青岩展开一瞧,是他哥哥写来的。金林能找的人,早在来兰都之前,祝青松就已经找过了。
阎王爷要收的人,便是他们,也救不了。
元晴每回咳嗽,都像是要把整个肺一并咳出来一般。不知道是身体里的什么部位,总归是一些可怕的血块。祝青岩开始见还会害怕,到最后已是能熟练地替他清理,将那毫无血色的唇,擦了又擦。
夏季要过了,天上的星星缩到了云层之中,只留下一弯月还在。
元晴难得精神,让祝青岩抱着他去了院子外头的摇椅上坐。兰花香盈满了一整个屋子,元晴看着那轮月,说道:“说起来,我与你一般大呢。”
祝青岩瞪大了眼,说:“你与我一般大?”
元晴点头,说:“听你哥哥说的,你是几月生的?”
“就这个月呢。”
“那我还比你大上两个月。”元晴说着,又忍不住咳嗽,清瘦的手抓着摇椅,骨节发白,缓了一会儿后,元晴才继续说道,“我家里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我日日要她护着,倒是没做过别人哥哥,若是你不介意,可愿意做我义弟?”
祝青岩见他精神这般好,暗道是回光返照了,咽下喉中苦涩,说道:“自然愿意。哥你好好养身体,等这雨季过了,我让人来接咱们去本家拜过了老祖宗。他喜欢读书人,定会喜欢你的。”
元晴痴痴地笑着,说道:“那便好。我是庶子,不如姐姐讨人喜欢,还没招过老人疼呢。”
院子外头似有人来,祝青岩拧着眉,只见一穿着黑衣的男子从外进来,露在外头的一双眸子十分阴郁。
他手中有一瓷瓶,对着祝青岩丢过来。
祝青岩用袖子一卷,便将那瓷瓶收入怀中。
“你是何人?”
黑衣人看了那元晴一眼,见他似认出自己来了,便扯下了面巾,嗤笑一声说:“不如你问问元公子。”
元晴早就喘不上气了,扶着摇椅,说道:“钟、钟大人......”
祝青岩大吓,连忙挡在元晴面前,说道:“你待如何?”
钟鑫懒得理会他,看着元晴说:“瓷瓶中是解药,只此一颗,是殿下托人所制。你愿意吃便吃,不愿意吃丢了即可。”
钟鑫说完,不理会两人如何想,直接翻墙而出,黑衣在夜晚之中消失得十分迅速。
祝青岩连忙拿起那瓷瓶看,倒出一颗棕褐色的药丸来,说:“哥。”
元晴看着那一颗药,久久不言。
“我哥说这药的剂量拿捏复杂,可以制作,你的毒却等不及。这太子到底是何时开始盘算的,竟是制了出来?”
何时。
元晴算算日子,怕是在他知晓中毒之时,便已开始下令制药。
七八个大夫围着他一个人转,可太子也中了毒,他来得及吗?
见元晴一直不说话,祝青岩急得不行,说:“哥,你快吃了吧,别等了。”
元晴抿着唇,早已经出气多入气少,撑着半分精神,说道:“可笑至极。我要他的命,他却来救我的命。”
祝青岩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将那药物往前递了又递,说:“哥,别琢磨了,快吃吧。”
不知道是不是撑得疲了,元晴眼角一滴晶莹顺着耳侧滴落到衣服上消失不见,他拿着那颗药往嘴里塞了下去。
浓烈的苦涩味道盈满自己的口腔。
元晴闭上了眼,似要将那苦味记一辈子。
不远处的马车停靠了好一阵子,黑衣人脱下衣服往外头一丢,拉着绳子便要赶着马车走。
“等等。”
钟鑫动作一顿,问:“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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