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芥子
霍时修怔然,“蕙娘,你对我家的恨——”
“只多不少。”
“我知道了,”霍时修轻轻叹气,“你是靠恨活下去的,我又是靠什么呢?”
蕙娘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话。
“最后奉劝你一句,四公子,若心意已决,便不要再对他好,我知道你情不自禁,但最后受伤的是小王爷。”
霍时修久久未语。
在回府的路上,成蹊来报:“河西一带闹了饥荒,有上百的灾民一路走到京城,领头的几个与守城的士兵发生了冲突,被衙门的人乱棍打死了,剩下的灾民现在都在京郊沿路乞讨,或是卖儿卖女,遍地号啕声,情况非常惨烈,少爷,现在该怎么办?”
“将他们领到故庄,安排住处,分发救济粮,病重的帮他们请郎中医治。”
“是,但您安排在故庄的卢先生说,因为流民越来越多,故庄原来盖的屋子已经不够用了,这个月的救济粮也不剩多少。”
“那就拿我这个月的月俸抵上,先紧着故庄用。”
“跟那些流民介绍故庄的时候还以谢大人的名义吗?”
霍时修无奈地笑,“你知道城门口的那些士兵为什么不许流民进来?”
成蹊摇头。
“这是我爹的命令,一是皇上每月都要去宫外的青砚寺进香祈福,不能让这些人打扰到皇上,二是原用来救济灾民的那笔钱被挪去为制作皇上冬巡坐的黄金辇了,所以这些流民进不了京城。你想想,若是以我的名义去赈济灾民,这不是和我爹对着干么?要是传到他耳朵里,我便做不成这些事了。”
成蹊点头,“我就是替少爷委屈,这些年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结果好名声全让谢大人承了,咱们还背骂名。”
霍时修倒没什么所谓,“别委屈了,快去吧,耽误了时间又是几条人命。”
成蹊去京郊领灾民去故庄,霍时修便骑马去了钱庄,取了三十两银子,差亲信的小厮快马加鞭送到京郊去。
还没回府,却在昌元街上遇到了温晏。
温晏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脸上却戚戚的,不见笑容,当儿在后面慢慢推着他。
霍时修不想去打扰他,又担心安全,便下了马隔着不远的距离在后跟随,他看着温晏似乎对许多商铺都很好奇,但当儿询问他是否要进去的时候,他都摇头拒绝了。
当儿只好继续往前推,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群踢着蹴鞠的孩子,七八岁的模样,吵吵嚷嚷地朝外跑,一个不留神,脚下踢着蹴鞠的那个就将东西踢到了温晏的轮椅边上,虽然被当儿提前发现,挡了一下,但还是将温晏吓了一跳。
为首的小孩见了温晏的轮椅,只觉稀奇,指着说:“这是个瘫子!瘫子才坐这种带木轮的椅子。”
其他小孩哄然大笑,也说着“瘫子瘫子”。
当儿连忙上去骂:“放肆,这是郡王爷,给我跪下来给郡王爷道歉!”
小孩哪里懂什么是郡王爷,叉着腰与当儿对峙。
温晏喊了当儿一声,当儿回头问:“小王爷,要不要让衙门的人来处理?”
“不用了,”温晏低着头,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催促道:“快回去,这里好多人看着我,快回去!”
“可是——”
霍时修走上来,对着为首的小孩说:“去将你们的爹娘叫来,就说霍太师的儿子让他们过来。”
小孩的嘴角立马不翘了,结结巴巴地说:“霍、霍太师?”
“是啊,专门吃小孩的霍太师。”
小孩见霍时修身量高大,又相貌英俊,不是骗子模样,顿时吓得眼泪汪汪,连忙和温晏道了歉,“郡王爷,我再也不敢了,您原谅我吧……”
温晏也没见过小孩哭,匆忙点点头就让他们走了,但霍时修还是没收了他们的蹴鞠,还让他们在墙边罚站半个时辰。
当儿笑道:“他们怎么这样害怕霍太师?”
霍时修笑了笑,没有回答。
温晏却因出了丑,不知从哪来的怒气,一伸胳膊想把站在他身边的霍时修推开,“离我远一点。”
霍时修也是没有防备,往后退了一步,无奈道:“你啊,就是窝里横。”
他说完才知失言,可温晏却愣在原地,耳尖逐渐变成淡淡的粉色。
第16章
温晏陪霍夫人看了会儿戏,觉着疲乏,霍夫人就让他先回去歇息,快到后院的时候,温晏忽然抬手让当儿停下来。
“当儿,我问你一个问题。”
“您尽管问。”
温晏曲起手指弹了两下轮椅的木把手,“什么是喜欢啊?”
“啊?”当儿有些懵。
“究竟什么是喜欢?若我以前对阿琢哥哥的感情是喜欢,所以听到他要娶妻,我便很难过,可是我现在不常想起他,即使想起来也不会很难过。但是我现在只要一想起霍时修和蕙娘姑娘站在一起的画面,我的心口就涨得很,这种感觉一点都没有减少的迹象,而且变得越来越多,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很坏?嘴上说着有心上人,却天天在家里陪我吃饭说话。”
当儿挠挠脑袋:“这不是您之前和四少爷约定的吗?说好了一日三餐都要陪您的。”
温晏哼了一声,气恼道:“他倒是守诺,估计到时候和离也这般守诺。”
温晏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花心的人?明明在来霍府之前心里那么放不下阿琢哥哥,但见了霍时修之后就、就变了心。”
“怎么会呢?您多想了,您以前在王府太孤单,陆公子是您的师傅,您尊敬他依赖他,不知不觉产生了感情,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来了霍府之后,四公子虽说嘴上总泼冷水,但一举一动都掩藏不住关切,再加上四公子的相貌气度又确实出众,您喜欢上他也是情理之中,统共就两个人,算不得花心。”
“一举一动,”温晏低下头,咬了咬嘴里的嫩肉,问:“我发高烧的前一晚,他真的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了一夜?”
“千真万确,我问了四五个丫鬟,她们都瞧见了,说四少爷满面愁容地坐在池边,过一个时辰就要去后院看看您的情况,而且您高烧不退的时候,可把四少爷急坏了,说就算把太医院搬过来,也要把您治好。”
温晏陷入沉默。
霍时修总是把温柔藏在细枝末节里,等着温晏去发现,可温晏没有经验,又很笨,他总是看不出来,他不想看只想听,听宣之于口的喜欢,听明晃晃的、独一无二的喜欢。
“我搞不懂他,真的搞不懂,”温晏摇了摇头,无奈道:“就像我搞不懂霍府一样,这座府邸明明非常和谐温馨,霍太师虽然严厉,却很关心子女,可是外面的人都很惧怕他,视作虎豹狼豺,阿琢哥哥也说过很多次霍家的坏话……我真是搞不明白。”
当儿也没有办法,“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小王爷,就算搞明白了日子也要一天天地往下过,午膳时间快到了,四少爷还在等着,咱们回去吧。”
“好。”
霍时修果然坐在桌边等着,手里拿了一本不像书的册子,见温晏过来,便收起来了,温晏便问:“那是什么?”
“没什么。”
温晏却心生疑窦,朝霍时修摊手:“给我瞧瞧。”
霍时修原是不想给的,但温晏抬起下巴的娇矜模样又很可爱,就不由自主地把东西放到了温晏手上,温晏拿起来看了看,没有细看内容,大概地翻了翻:“怎么是账本?”
“……蕙娘酒馆的。”霍时修匆忙找了个借口。
温晏顿时就不快活了,心口的酸胀感复苏,不禁冷言道:“四公子可真是忙啊,连这种小事都要管。”
可就在这时候,成蹊突然不顾礼数地跑进来,“少爷,救济粮都被抢光了,新来的灾民说他们不想留在故庄,还要往京城里闯。”
霍时修本下意识想避开温晏,但事发紧急,他也无暇顾及,“卢先生没劝劝他们?”
“劝了,但没有用,故庄原先的流民怕人越多土地不够分,私下里对那些河西灾民说,故庄是收押奴隶的地方,来了这里就不能走了,现在灾民里的青壮年男子都离开故庄了,说要去天子脚下寻个公道,大约二十几人,怕是不多时就要到城门口。”
温晏第一次见到霍时修如此严肃的模样,坐在旁边不敢吱声。
片刻之后,霍时修将腰间玉佩取下,交给成蹊,说:“你去御史中丞陈塬阳陈大人府上,我与他有私交,你将玉佩给他看,让他以替京中官员挑选家仆为名,先将这些灾民带进来安顿好,后面的事我会去解决,至于留在故庄的老弱妇孺,就让卢先生跟他们讲清楚,切不可激化矛盾。”
“好,还有……卢先生说还需要再买些粮食种子,分给新来的灾民。”
霍时修点头:“去买吧,账由我来结。”
成蹊走后,温晏重新低头仔细翻了翻账本,才忽然意识到不对,这哪里是酒馆的账本?条条目目皆有救济二字,他想起霍夫人说的霍时修每月都去昌元街施粥的事。
“你在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霍时修收拾了脸上多余的表情,恢复成刚刚淡然自许的模样,笑着说:“不用,没什么,我爹安排的事情罢了。”
“真的吗?”温晏不相信,他问:“你总是骗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呢?霍时修,我觉得你心里好像藏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你明明是个好人,却总是装作一副很坏的样子。”
霍时修愣住,拾箸的手停下,失笑道:“好人?”
温晏捧着手里的账本,“是啊,你帮助那些流民,给他们发救济粮,还不是做善事吗?”
“你知道的,霍家名声不好,我总要做些善事去邀买人心。”
温晏争辩道:“霍家名声不好,不代表你也是坏人,不管外头的人怎样议论霍家,你没做过坏事,在我心里你就是好人。”
过了许久霍时修才开口,“小王爷,霍家是不是比你见过的任何一座王府都要漂亮奢华?这里的吃穿用度只有皇宫才能相比,我自小就生活在这里,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小时候顽皮,家中的玉器珍宝总是被我摔坏,后来我才知道,只那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就够一个贫苦百姓过一辈子了,小王爷,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好人,我犯过很多错误,见过很多罪恶,我与霍府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
温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被霍时修打断。
“小王爷,我不值得你喜欢,你若是认识更多的人,便会知道我有多平庸了。”
他不能告诉温晏他现在的处境,他的苦衷与无能。
“可老天偏让我先认识你,我也没有办法啊,”温晏忽然想哭,但在霍时修面前强忍着,“如果我有选择,我才不想来这里,平白无故受这些委屈。”
他把账本扔回霍时修的怀里,“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一个自私又怯懦的男人,总说这些丧气逃避的话,你若看不惯霍家的豪奢,看不惯霍太师的所做作为,大可以领兵出关建功立业,那里有的是苦头让你吃,以抵消你心里的愧怍,不用在这里说这些酸溜溜的话,难道你想沙场建功,太师还会不允许?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
霍时修怔怔地看着桌面,眼里无光。
“是我看错你了,你根本就不值得我喜欢,我明天就住进东厢房,主屋留给你,以免接下来的十个月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尴尬。还有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回来陪我吃饭了,我想一个人吃。”
第17章
霍时修刚从谢子明的练兵场回来,成蹊就跑来告诉他,霍太师找他有话要说。
“好,我现在去。”
还没走到房门口,霍时修就听见房里的母亲霍夫人说道:“是,诚王城府极深,又不怎么安分,我本来还担心小王爷会像他父亲那样,但现在看来,这孩子心思倒单纯得很,说什么便信什么,也不过问朝中之事,应该没有隐患,老爷不必担心。”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诚王,诚王的生身母亲地位低微,我真正担心的是齐王,齐王与太子一母同胞,才智又在太子之上,近来太子身子不好,时常生病,难免给了齐王可趁之机。”
“这齐王和咱们家素有恩怨,若他夺位——”
霍太师喝了一口茶,沉声道:“那就不让他有这个机会。”
“老爷,你心里有打算?”
“这事不急,倒是最近的军务有些麻烦,雁门关外的赤劼人终究耐不住,又向中原逼近,朝臣反对我与之议和,上书皇上要出兵攻打赤劼,出兵……出兵要花费多少兵马银两?赤劼不过是穷苦的边境小族,成不了气候,既能用议和解决的问题,为何要劳民伤财大动干戈?一打起仗来又是成千上万的流民往京城涌,到那时候损失更大。”
霍夫人附和道:“是。”
“如今葑儿执掌兵部,他虽不是将才,但只要他不出乱子,加上蕲儿的礼部,把这两项权力紧紧握在手里,咱们霍家的根基就会一直稳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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