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梅西洲
他坐直身子,破天荒地听讲翻书,旁边有个族弟见了,低声嗤笑道:“看来咱们齐家,还要再出个才子。你什么时候去国子监念书啊?”
齐鹤唳瞪了他一眼,挥了挥拳头,那族弟缩了缩头,暗地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十二载浑浑噩噩,齐鹤唳本是一块混沌顽石,见了江梦枕才开了灵智,一锤一锤地在自己身上挖出许多孔洞来,生生凿开了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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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命人来接江梦枕,邀她同去永安伯府举办的赏花宴。
“姐姐,王爷待你好么?”江梦枕与长姐关系极好,二人的相貌有几分相似,姐弟俩挽着手走在花园里,连春色都被占去了三分。
“晋王身份贵重、温柔厚道,对我很是和气。”江梦幽说着抿嘴一笑,露出颊上一对梨涡。
江梦枕心下略安,打趣笑道:“怕不只是和气吧!”
“就你聪明!”江梦幽嗔怪地看了弟弟一眼,掩袖压低声音:“我今日的眉毛,就是他画的...”
“怪不得画得这样好,”江梦枕故意摇头晃脑地说:“所谓远山含黛不过如此。”
“少贫嘴了,你在姨妈家住得如何?我听说齐家大少爷温文尔雅、才华横溢,是个极好的。想来日后诗酒唱和、赌书泼茶,其乐有甚于画眉?”
江梦枕垂眸道:“姨妈待我很好,我与大少爷各守礼数,并不曾多交谈。”
“其实凭你的出身品貌,怎样的公子王孙嫁不得?只是我一向知道,你羡慕父亲待母亲一心一意、相知相守。可弟弟啊,须知这世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那些凤子龙孙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倒是齐家这一等人家,若能有个心性坚定、知心相配的,或能达成你的心愿,也不算辱没。”江梦幽在一株白海棠下站定,侧身抚着弟弟肩上的碎发,爱怜地说:“倒也不急,慢慢再看,只是你心里总要有数才好。”
“姐姐,”江梦枕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波,心里熨帖温暖,柔声答道:“弟弟知道了。”
江梦幽拍了拍他的手背,“走吧,永安伯的两个夫人把宴席摆到了楼阁上。”
“为何会有两个夫人?”
“一个是妾抬的妻,一个是后娶的平妻,”江梦幽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略有些门第的人家,都没有妾抬妻的道理,娶平妻更为公侯贵胄所忌。正妻执掌中匮,若平妻不掌、何谓平妻?若两妻并掌,内宅必乱,成何体统?”
江梦枕疑惑道:“那永安伯的原配呢?”
“听说生育嫡子时伤了根本,没几年就去了。这嫡子更是可怜,两个后母都又生了儿子,如今哪儿还有他容身之地?活得必是如履薄冰。”
说着已走到人多处,二人默契地止住话茬,与往来人等客套交际起来。永安伯的两个夫人果然争奇斗艳、互不相让,有两个下人不知该听谁的吩咐,一个搬来玉嵌芍药花另一个捧着七宝珊瑚树,转身时狠狠撞到一起,玉石珠宝霎时崩散落了一地。
两位夫人脸上都不好看,众宾客更是面面相觑、颇为尴尬,幸而这时候陪坐的清客娘子灵机一动,上前解围道:“都说京都富贵、朱门锦绣,我今日才算见到,真是珠玉铺地而不稍惜。赏花宴作诗联句乃是旧例,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人私想着,若是把这侯门公府中的富贵之景一联写尽,那才好呢!流传出去也叫我等庄农们长长市面、开开眼界。”
“恭维的话听得也多了,只是难得她的急智,题目倒也有趣。”宴席中年纪最长的武阳伯夫人接话道:“晋王妃,您看好不好呢?”
江梦幽微笑点头:“自然是好。”
座中除了诸位王公夫人外,还有各家贵女、嫡哥儿,许多人都摩拳擦掌地欲要一展才华,给各位当家主母留下印象、搏个名声。
有人起身指着席前的金银碎玉说:“风吹金荷叶,雨打翠芭蕉。”
众人都赞了一声“好”,又有数人起身吟句,无一不是金堆银砌、满篇珠玉,坐在武阳伯夫人身边的小哥儿长得十分纤细俏丽,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也起身道:“身轻腰金重,慵闲枕玉凉。”
“越发好了。”江梦幽眉眼弯弯,她知道江梦枕素来不爱出风头,但他初到京城,正是要将名声震一震的时候,因此笑道:“我这弟弟也识得几个字,定要他也说出一联。只是他从小面薄,若说得不好了,还请各位担待。”
“王妃说哪里话来,”永安伯的平妻忙说:“公子必有佳句,我等恭听。”
江梦枕站起身来,此时日已偏西、却还未落,楼下的仆从们早早地开始点灯,他想起古人有一句“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何其辉煌典丽,便张口拟了一联:“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这一句不从金玉着眼,又非公侯富贵人家所不能,众人诧异抚掌道:“江陵侯府到底是累世勋贵之家,吾辈不能及!”
武阳伯夫人身边的小哥儿手都拍红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江梦枕,山中小鹿似的真挚可爱,江梦枕也对他微微一笑,二人心中都有相识结交之意。
宴席散场之时,那小哥儿果然赶上来,在江梦幽的车驾前向江梦枕行了一礼,急急地说:“我乃武阳伯幼子,今日得见江公子,心里实在欢喜极了!如不能结识,实为平时大憾,因此唐突冒犯,万望恕罪。”
“哪里!”江梦枕赶紧还礼,“我也有此意 ,正想请姐姐代为引荐。”
“那我可等不及!你也爱作诗吗?我名叫武溪春,字桃源,江公子有字吗?”
江梦枕笑着摇头,“无字。”
“那我送你个字,可好?”武溪春直白纯稚,性子中有些痴意,这会儿已把江梦枕当成了知己一般,“依我看,华胥二字最切——若非华胥梦里、姑射山中,再也找不出你这样一个人来!”
“我怎么当得起呢!”江梦枕拉起他的手,“我现住在齐侍郎府上,齐夫人是我的姨妈。过几日我下贴请你,你定要来。”
“我真恨不能现在就跟你去!”武溪春眼巴巴地看着他,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忽然听见“喵”的一声,有只雪白的小猫跑到二人脚边,亲昵地打转儿磨蹭。
“诶呀,好可爱!”武溪春抱起猫,问旁边侍立的永安伯府仆从:“这是你家的狸奴吗?”
仆从道:“回公子的话,府里从未见过这猫。”
“那我可就抱走了!”此时武阳伯府那边派人来催,武溪春举着小猫的爪子向江梦枕挥了挥,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寇准《句》,有修改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韩翃《寒食》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白居易《宴散》
【混沌凿窍】寓言出自《庄子 应帝王》
第6章 金银项圈
武溪春兴冲冲地迈进听雨楼的时候,齐鹤唳正叼着根草躺在假山上。时至夏初,草虫啁啾,他这些天有点奇怪,有时身上满是劲儿,打十套拳也用不完,有时又疲懒无聊,心里时而有股说不出的愁绪,说不清是什么、更不知道该向谁去诉说。
他摸着脖子上的项圈,眼望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夏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晒出些惺忪的困倦,却不知这个梦中有没有人从墙下经过。
“二哥!”童声打断睡意,还未到学龄的齐老三站在假山下,双手撑成喇叭大喊道:“你帮我捉蛐蛐!我要玩蛐蛐!”
齐鹤唳不打算理他,眯着眼睛装睡,可齐老三不肯放过他哥,一声叫得比一声响亮,还妄图用短胳膊短腿攀上山来。
“别上来,摔死你!”齐鹤唳凶巴巴地吼退了小孩儿,反身钻入假山石中,“真麻烦... ...你在那儿等着!”
没一会儿,齐老三就看见齐鹤唳双手交扣地从山后冒了出来,他兴奋地睁大眼睛,齐鹤唳几步走到他跟前,刚要把手松开,眼睛突然瞪得比他还大。
“你...你怎么也有这个!”齐老三脖子上,赫然也带着金银项圈,齐鹤唳不敢置信地问:“你这个从哪儿来的?!”
“是那个江公子送的呀。”
“不可能!”齐鹤唳一阵头晕目眩,强撑道:“他只送了我,你如何会有?”
“不止我有,双棒儿也有呢,”齐老三见二哥脸色青灰,歪头说:“这有什么奇怪?我妈说,咱们的礼都是一样的,独大哥的不同,那个江公子,定是瞧上大哥生得俊,想要做咱嫂子呢!”
齐鹤唳大受打击,双手一松,蛐蛐逃出生天蹦进了草丛里。齐老三大呼小叫地去追,到底也没捉到,他回到原处时,假山上早已无人了,只留下被抛在地上的金银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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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孽的混账!”周姨娘拿着鸡毛掸子追着齐鹤唳抽,“真金白银的,你说丢就丢了?作死的!没有富贵命,却学富贵病,你以为你是谁,你还真觉得自己是府里少爷了 ?”
齐鹤唳上蹿下跳地躲,“我怎么不是府里少爷了 ?我也姓齐、我也是爹的儿子!”
“猴崽子,还学会顶嘴了!姓齐的多了,我们生的不值钱!这府里的好东西以后都是留给你大哥的,你将来能分一份银子就不错了,还给我败!”
“凭什么!”齐鹤唳猛然站住,跺脚大叫道:“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偏得是他!”
“谁让你不会挑娘肚子呢?谁让你娘没有好出身、没有好亲戚?”周姨娘一把扭住齐鹤唳的耳朵,把他往屋外拽,“我没钱,使唤不动丫鬟婆子们,你自个儿去给我找!找不到就别回来!”
齐鹤唳被推搡出屋外,气哼哼地冲到假山下,还没来得及四处翻找,忽然发现山顶上的八角亭里坐了两个人,后面跟着一众仆从丫鬟。
“这个院子倒好,”一个声音说,“我家也有一个,下次我做东,你可不许不来。”
另一人笑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
齐鹤唳听见这个声音,心里就是一颤,他只听江梦枕说过一句话,那话还不是对他说的,却仍把这声音语调记得这么牢。
“茶好景好,不如我们联句吧?”
“如此雅兴,自当奉陪——桃源先请捻个韵吧。”
齐鹤唳躲在山石后,听见他们开始一人一句地作诗,他听得似懂非懂,他们好像在说山、又好像在说树。过了一会儿,那个叫“桃源”的越说越慢,江梦枕的语气还是如旧不徐不疾。
“诶呦呦,难道又要输你?”武溪春敲了敲自己的头,眼珠一转,突然拍手道:“对了,齐家不是有个大才子吗?何不请他来一起比试比试,你要赢了他,我从此心服了!”
江梦枕犹豫道:“内外有别,怕是不妥吧。”
“怕什么,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丫鬟婆子看着,能做什么?你们侯府的规矩也太大了,京里面哥儿姐儿上街去逛也是有的,只要有人跟着便无妨。”
“那好吧,”江梦枕想了想,又交待丫鬟,“把大小姐一起请来。”
“你可真谨慎,简直是闺阁君子、吾辈典范!”
齐鹤唳低头揪着地上的草,心里酸溜溜的难受,就算周姨娘往日故意教唆他恨他哥哥,齐鹤唳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嫉妒长出了尖锐的棱角,扎得肺腑生疼。他以前从未觉得自己和大哥有什么分别,即使所有人都说嫡庶有别、说他大哥才气逼人比他强万倍,齐鹤唳都玩闹如初、恍若不觉。现而今分别心一起,烦恼纷至沓来,他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挫败妒忌,终于真正懂得了那些话里的鄙夷不屑。
齐凤举与齐雀巧很快就来了,江梦枕为他们互相引荐一番,武溪春倒不拘束,主动道:“齐大少爷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文采风流非常人也。”
齐凤举自然逊谢一番,武溪春接着说:“方才我俩联句,我卡在这一句上,不知齐大少爷能不能接着联下去?”
齐凤举略一思忖,很快做了出来。
“妙啊,真是名不虚传!”武溪春的称赞霎时真诚许多,“这句为我开了茅塞,又能续下去了!”
江梦枕也说:“这一句四两拨千斤,令全诗风貌一转,我却不能。”
三人继续写诗,齐雀巧偶尔也能凑出几句。忽而,一阵毫无预兆的夏雨点滴洒落,“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江梦枕伸出手掌接了几滴雨,“这下更添诗兴了。”
他们四人在亭中赏雨对诗、言笑晏晏,齐鹤唳杵在山石间被淋成个落汤鸡,可身上的狼藉远比不了心里的狼狈,他大哥轻而易举地出口成章、惊艳众人,但他却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别说齐凤举了,他连齐雀巧都不如!
齐鹤唳方才还能愤恨嫉妒,现在只余下丧气颓唐,愣愣傻站在雨中被浇了个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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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跑哪儿野去了?弄成这倒霉样子。”周姨娘一边嗑瓜子,一边向屋外喊:“胭脂、水粉,去烧水给二少爷洗澡!”
半晌后,手脚冰凉的齐鹤唳被丫鬟们拉去洗涮,泡在木桶里浑浑噩噩地被搓洗着。齐鹤唳细瘦的胳膊被水粉捞起来打上香胰子,而后她的手就那么一松,齐鹤唳的胳膊“啪嗒”落回水里,溅了他一脸的泡沫水花。他下意识地看向水粉,见她一脸嫌弃,仿佛在擦洗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发臭的死猪。
齐鹤唳缓缓眨了眨发疼的眼,水滴顺着脸流下来,他忽然想起水粉有一次在花园里撞上他大哥,脸红得像要烧起来,好几天兀自痴笑发呆,被胭脂好一顿骂。如果她给大哥洗澡,也会是这样不耐烦吗?绝不会的,她一定伺候得周周到到,不会让大哥被洗澡水迷了眼睛。
原来凤凰麻雀处处不同,连丫鬟们都瞧不起他。
“我听人说,”水粉压低声音向胭脂道:“下半晌,大少爷去听雨楼了。”
胭脂把皂角揉碎在齐鹤唳的头发上,翻了她一眼,“干你什么事?”
水粉撇了撇嘴,“呸”了一声,“你就在这屋里熬着吧,我看你有什么下场!”
“左右不过一个出路,”胭脂转身去拿梳子,她洗头的动作倒是轻柔,“想要攀高枝儿,也不怕摔得你粉身碎骨。”
水粉生得比胭脂略好些,素来眼空心大,“你就甘心跟这么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