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梅西洲
左躲右闪地回到前厅,两个人的掌心里都出了一层汗、湿腻腻的,朱痕觑了齐鹤唳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有点别扭又有点欢喜,半晌后才甩开了交握的手。
没一会儿,江梦枕从里间走了出来,齐鹤唳叫了一声:“梦哥哥!”而后傻傻地望着他笑。
江梦枕关心地问了几句,见他不怎么回答只是笑,以为是齐鹤唳重伤初愈、精神不济,便赶他回去歇着。
齐鹤唳在听雨楼外的玉兰树下站定,依然觉得魂荡魄飘,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二弟,你怎么在这儿?”才如梦初醒。
“大哥,”齐鹤唳垂头道:“我...我来谢过江公子。”
“嗯,这是应该的。”齐凤举踌躇了一会儿,又问:“江公子派人给你送药,你们很熟?”
“没有,”齐鹤唳心里一颤,斟酌着说:“就是下雪时在花园碰到过一次,江公子说都是亲戚、没事时可以去找他玩。”
“原来如此...”齐凤举望着听雨楼叹了口气,悠悠道:“大哥有件事想拜托你。”
“何事?”
“你下回去找江公子玩,能不能把这个锦囊交给他?”
齐鹤唳看着哥哥手里绣工精美的香袋,抿了抿唇,“大哥为何不自己给他?”
齐凤举苦笑了一下,“我不像你,能如此方便地去见他。我进一次听雨楼,就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他更要避忌着我... ...说起来,我真羡慕你呢。”
这种羡慕的源头,是因为大家都把齐鹤唳当成一个孩子,而齐凤举作为年纪相当的对象自要避嫌。齐鹤唳对此心知肚明,因而喉咙间涌出一股酸涩的滋味,难道他在江梦枕眼里,永远只能是一个趴在墙头、丑而不自知的顽童?
齐凤举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便把香袋往他手里一塞,“无论如何,大哥先谢过你了。”
手里的东西像是一块火炭,烧得他浑身难受,齐鹤唳迟疑地叫了一声“大哥”,齐凤举如若不闻、转身走远了。
若齐凤举上回没有帮他就好了!若齐凤举依仗出身欺凌过他就好了!那他就能毫不愧疚地毁了锦囊,不去做别人故事里的配角——一对有情人不得相见,总要红娘之流帮助他们私相授受。齐鹤唳不愿去做这个成全的人,他希望江梦枕只是他一个人的“梦哥哥”,而不是“大嫂”。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 ,他肩膀上忽然被人一拍,朱痕在他背后笑嘻嘻地问:“你怎么还没走呀?手里拿的什么——好鲜亮的绣活儿!”
“你拿去吧,正好...”齐鹤唳把那香袋如烫手山芋般往朱痕怀里一丢,嘟囔了一句,“给你...送给...”
“给我?送给我了?”
齐鹤唳倒退了几步,心里乱成一团,张了张嘴、到底没解释第二次,扭身拔腿跑了。他边跑边自我安慰道:反正我已说了,朱痕听没听清,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大哥,只这一次、我只会帮你这一次!
朱痕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拿着香袋左看右看,很快发现里面装着一张桃花笺,其上写着一句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自小跟着江梦枕,也算识文断字,此时望着这句诗,想到齐鹤唳手忙脚乱的模样和方才手心里的汗湿,竟心神一荡出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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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武溪春来拜访江梦枕,两人在小窗下下棋,没走几步,武溪春便拈着棋子开始发呆。
“这倒怪了,今儿个怎么一个两个地都犯着愣?”江梦枕把白棋掷回棋篓,“朱痕倒茶洒了一桌子的水而不自知,你又要构思出什么样的珍珑,刚下了十步不到就这样犹豫?”
武溪春深深叹了口气,也丢下棋子道:“我的心事也难与别人去讲... ...安致远和我说,永安伯夫人要给他说亲了。”
“是个怎样的人家?”
“是个商户之女,”武溪春脸上有些愤然,“她家现在虽豪富,祖上不过是个屠户,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他娶商户女或世家子,又与你什么相干?”
武溪春气呼呼地斜了他一眼,闷声道:“我当你是个好人,将心事说与你听,你却如此地明知故问...”
江梦枕摇头而笑,“我早与你说过,与外男相见要分外小心,你不听、才有今日的烦忧。”
“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他,只是后来,实在是越发怜惜他的遭遇... ...永安伯府本该由他继承,现在却要逼他去入赘商户,简直岂有此理嘛!”
“只有安致远入赘改姓,才能把嫡长子的位子让出来,永安伯的两位夫人再不和,在这件事上恐怕也会成为同盟。”
“可不是吗!先把安致远挤走,而后她们再斗,除掉一个是一个!你说,这可怎么好呢?”
“这局棋看似走死了,实则是在等个绝处逢生的时机,”江梦枕用指尖敲了敲棋盘,“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看某个人愿不愿意入局了。”
武溪春倏然住口,江梦枕望着他渐渐涨红的脸色,有些担忧地拉着他的手说:“桃源,你可要考虑清楚。永安伯府就是个泥潭,里面鬼祟丛生、不知道有多么险恶,你虽背靠着武阳伯府,搅进这趟浑水里,只怕也难独善其身... ...那个安致远,真的值得吗?”
“我也不知道,”武溪春捂着心口,蹙眉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便觉得欢喜,他若不来,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按理说,我们不该谈这些的,可我实在忧心... ...我已是个傻的、你却比我还痴,你心思如此纯稚,一心一意地怜惜他,可知那安致远又是怎么想的?”
“他...他...”武溪春垂头嗫嚅着说:“他虽未明言,但我写的诗他俱能记诵的... ...”
“如此说来,也算有心了。若他真心对你、你又在他微贱时慧眼识英,总胜过盲婚哑嫁。”江梦枕顿了顿,思索道:“其实也不必急,你大可让武阳伯夫人放出一点风声,先打消了商户让他入赘的心,然后再做计较。”
“正是、正是!”武溪春粲然而笑,反握住江梦枕的手说:“我若嫁了人,就不能常来找你啦,那你多寂寞呀!”
“张嘴安致远、闭嘴嫁人,武公子好不害羞呢!”
二人说笑一阵,武溪春欢欢喜喜地去了,江梦枕望着他的渐渐远去的身影,站在门边久久伫立。武溪春与安致远因一只猫而结下姻缘,而他的姻缘,又在何处呢?对方可是良人、可堪托付终生?十四五岁的少年,想到“一生”二字,总是感觉沉重又期待。
朦胧间,他竟觉得好友的背影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孤勇,如同要奔赴一场未知输赢的战役——也许一场心动、二姓联姻,真的一如两国交兵,点齐所有兵马拼杀一场,胜负生死谁能预知?
越想越是思虑万千,江梦枕猛地打了个寒颤,伸手缓缓掩上门。
一轮初升的弯月下,武溪春独自去往不知前途的夜色里,而江梦枕紧闭门扉,淹留在孤枕独眠的高阁中。
第12章 珍重芳姿
“父亲母亲本说要上京来的,只是临行前母亲染了风寒,父亲不忍她舟车劳顿,便罢了。”江梦幽拍着江梦枕的手,柔声道:“你不必忧心父母,今日腊月二十三,咱们姐弟俩团聚一番,你我都好、他们也就安心了。”
江梦枕点了点头,问:“姐夫呢?”
“他们兄弟自有小宴,不必理他,咱们乐咱们的。”
“晋王是嫡长子,姐姐就是诸皇子的长嫂,家宴上不露面的话,只怕不妥吧?”
“非是我不知礼,只是他那几个兄弟都不是好相与的,我实不愿见,而且...”江梦幽拉着弟弟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脸上露出一个温柔明媚的笑。
江梦枕惊喜非常,“原来姐姐有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还不足两个月,我也是刚知道的。”江梦幽笑着说:“好了,别总说我的事,你呢?在齐家住的可舒心?我与你说过的事,有了成算没有?”
江梦枕低下头,端起白玉小盅抿了一口香甜的果酒,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长姐的问题。齐大少爷确是个不错的人,可江梦枕心里守着礼数大防、和他怎么也亲近不起来。
他犹豫了半晌,最后只道:“我见齐大少爷,与见到什么其他的人,感觉并无不同。”
“怪不得人家叫你‘观音’,你还是真大慈大悲、普度众生!不是我说,以齐大少爷那样的出身、品貌、才华,但凡占一样,就不知能引动多少芳心乱颤了,你却无动于衷。”
“我并不是说大少爷不好...”
“姐姐明白,只是无论他多好,你依然未动凡心——人非神圣,就是因为你的心不可能永远这样平静、这样对人没有差别,总有一天,你会知晓‘情’字的滋味,只不知道那个令你开窍的人是谁?”
江梦幽见他生得容色如此、却不知红尘爱欲,心生又爱又怜,把幼弟搂在怀中说:“姐姐盼着你懂,又希望你永远不懂,‘情’字是把双刃剑,并不只有快活甜蜜,其中苦乐唯有自知。如此说来,若只做一个不动凡心、让别人去思慕的‘观音’,反倒心净许多。”
江梦枕垂着眼眸,想起武溪春说过的话——“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便觉得欢喜,他若不来,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无论如何拟想,都觉得隔着一层,不能感同身受。
他在姐姐怀里仰起头,玩笑道:“就是呢,我不懂为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更不信‘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依我看世人所爱的不过是皮囊而已,若当真有人肯为我而死,那我便把这具皮囊舍给他,又有何妨?若没有,反正姐姐疼我、父母爱我,我一辈子只守着你们,乐得清净呢!”
“净是胡说,等到你动心、偏又无可奈何时,可不要来找我哭!”江梦幽伸手去掐他的脸,姐弟俩又笑闹着说了些知心话。
用过团圆饭后,江梦幽亲自送江梦枕出王府,好巧不巧、正与散席的众皇子走个对脸。其中一人,身材高挑、眉眼深邃,连连回头望向江梦枕,江梦幽有意上前,将弟弟挡在身后。众人与她寒暄几句,言语间颇有打探之意,都被江梦幽含混敷衍过去。
诸王各自归去,江梦枕这才走到姐姐身边,低声问:“那个身穿蓝袍、高鼻深目的人,是谁?”
“是五皇子,他母亲是西域进贡的美人,位份底、去得也早,他养在贵妃膝下和三皇子一起长大。”江梦幽沉吟一瞬,又道:“弟弟为何有此一问?我见他刚才频频看你...”
“姐姐,我们家既然已经有了个王妃,便不会有第二个,我虽不知深宫之事,但到好歹读过几本史书,懂得其中诡谲险恶。我瞧着三皇子的形貌,倒像书里写的一个词儿。”
“哪个词?”
“鹰视狼顾。”江梦枕握住姐姐的手,极认真地说:“姐夫是皇后嫡出长子、尊贵无匹,但极贵处亦极险,姐姐现在有了小外甥,更要千万小心。”
江梦幽心中猛地一跳,她忽然惊觉在这繁华富贵中潜藏着处处危机。盛宴已散、寒风萧瑟,江梦枕的车马已然远去,她回过身看着头顶“晋王府”三个金漆大字,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掩藏在这金雕玉砌之后难以言说的血腥与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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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除夕没几日,齐府竟收到了五皇子的拜帖,齐老爷与齐夫人万般摸不着头脑,厚厚贿赂了送信的人,这才知晓原来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五皇子想邀江小公子元月十五同去赏花灯,拿齐府做个跳板罢了。
齐夫人暗中使人去听雨楼通了气,没一会儿碧烟便跑来说,江小公子昨夜受了寒、正发热得厉害,大夫有言半个月内不能出门见风。齐夫人听了又忧又喜,一面生怕得罪了五皇子,一面又认为江梦枕此举是因为心属齐凤举,颇为忐忑地派人回了那边。第二天,五皇子府送来不少温补药物,其余的事倒没再提,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齐府里的流言传得厉害,都道江小公子为了大少爷连皇子都拒绝了,闲言碎语说得有模有样,好像真的有人看见他俩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齐鹤唳从水粉的嘟囔抱怨中亦听闻一二,他将信将疑,有时觉得这种事不会全然是空穴来风,有时又觉得若他们既已到了议婚的那一步,齐凤举何必屡次托他传递香囊?
寒夜沉沉,他从枕头下摸出大哥塞给他的几个香囊,举在手里反复地看,眸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许久后,他猛然起身,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的扔在火盆里。火焰蹿起来吞噬了丝绸和诗笺,齐鹤唳神情凝重地蹲在一旁看,其中一个香囊被烧出个洞,从中露出了半句诗,他左瞅右瞅只认出一个“情”字。少年的脸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他眼睁睁地瞧着暗火从纸笺四周渐渐焚至中心,与纸上的字迹一起化作飞灰。
这可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了!
在燃烧的“噼啪”声中,齐鹤唳又忍不住想起他大哥的仗义执言、想起齐凤举曾亲手为他上药,这一点点的恩惠,却是他难得体会过的公正对待与兄弟情谊,他现在这样做,当真成了周姨娘嘴里天生黑心的坏坯子。
心念一转,齐鹤唳不顾火炭烫手,把没烧着的香囊从火盆里捡了出来。他思来想去,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带锁的匣子,把香囊锁在其中,藏进衣箧最深处——我没毁掉大哥的东西,只是没空送去,以后再找时机——这样想着,他心里的愧疚似乎就不会那么深重。
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齐鹤唳心知肚明,他是如此的自私卑劣,这些东西大约不会再有机会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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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沸扬扬的流言也传到了听雨楼,碧烟生了好一顿闷气,江梦枕倒浑不在意,抱着小猫靠在晴窗下看云。云卷云舒、思绪翩然,他听人说得多了,自己也偶尔会去想一想齐凤举与五皇子两个人,可心境仍如古井无波。
江梦枕在侯门公府中长大,虽然性情温柔、心防却重,不用人说,自己便把那易惹事端的情根爱芽掐去了。他不似武溪春那样一腔热忱,在感情上尤其审慎、极难打动,他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江梦枕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象不出那个的人眉目身量,也不知道怎样的因缘契机才能让那个人走进他心里。
他把云团放到小桌上,用毛笔沾着淡墨写下一句诗:“珍重芳姿深闭门”。隽秀的字迹墨痕浅浅,小猫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爪子踏进砚台里,在宣纸上踩出好几朵梅花印。江梦枕轻轻一笑,他所掩闭的不仅是听雨楼的门扉,更是矜持高华的心扉——像他这样的人,就算真的爱恋上什么人,也绝不会主动显露出心意,所有的隐秘心思皆被重重掩藏,不肯轻易露于人前,深恐为人所知、被取笑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鹰视狼顾”——“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三国演义》
“珍重芳姿深闭门”——原句为“珍重芳姿昼掩门”,《咏白海棠》薛宝钗,《红楼梦》
第13章 红豆相思
江梦枕放下笔望向窗外,但见暮色四合中,有个人提着花灯远远而来,一个绛红色的影子小燕子般向他飞过去,两个人头碰头地说了会儿话,一起走进听雨楼来。
朱痕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公子,二少爷来看您了!”
“梦哥哥,我听朱痕说你身子已大安了!”齐鹤唳随手把莲花灯交给身后的人,兴奋地说:“今晚朱雀大街有灯会,咱们一起去看灯吧!”
江梦枕笑道:“我怕人多,还是不去了。”
“人多我可以护着你呀!”齐鹤唳见他仍是摇头,扭身欲要拿回莲花灯,“那这个送你,也是个过节的意思。”
朱痕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抓着灯不撒手,江梦枕怕他们为盏灯闹起来,连忙说:“花灯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必给我,你们留着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