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蝶
宋凌在心中损了一番罗锦年后打量起杜老爷。据他所知杜老爷原为罗老将军手下右先锋,追随祖父征战多年。而祖父戎马一生,立下大大小小功劳车载斗量,手下兵卒没有不敬佩的。
祖父不止才能绝顶,气魄雄浑,更加爱兵如子,对手下兵卒多有照拂。杜老爷也受祖父恩惠颇多,甚至可以说没有祖父就没有如今的青葙庄,因此杜老爷对罗锦年态度前后转变如此大,也是应有之义。
果不其然,杜老爷站直身子,歉然道:“此事是老朽鲁莽,得罪了郎君,万望郎君海涵。郎君乃老将军后人,品行定是上上之选,犬子之死当和郎君无关,凶手另有其人。待犬子丧事办完,老朽定亲自上门向罗将军赔罪。”他敬重的是老将军,而不是罗锦年这上京闻名的纨绔。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敬你三分,全因祖辈余荫。
可惜这话里意味,罗锦年却品不出,他向来不喜与人言辞相争,遇事武力为先。
刚才一番话已经算是超长发挥。
在他眼中杜老爷活似一团面人,一拳打在上面,气力全被卸了干净,有火发不出好不憋屈。
杜春杏却不吃杜老爷这一套,抬手拦在罗锦年身前,示意他退下,冷哼一声:“杜老爷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我将军府两位郎君,可不是地上烂泥能任人作贱!”
杜老爷眼皮一跳,两位?
火候差不多了,宋凌撕下脸上面具,轻理衣袍,对杜春杏与罗锦年安抚一笑,排众而出,他步伐似经过罗尺丈量,丝毫不乱。
待行至离青葙庄众人前丈许处,他停下脚步朗声道:“杜老爷,兄长与婶婶言辞虽过,但话糙理不糙。老爷无故将我兄弟二人囚禁,若我兄弟二人身份寻常,眼下想必已经被老爷沉了塘,这可不是一声道歉就能解决的。”言辞亦是咄咄逼人。
杜老爷神色一僵,苦笑道:“那依二郎君意思,该如何是好?”他已经明了宋凌身份,传闻八年前罗府自乡野间寻回一私生子。此子自回府后便少有在京中走动。
但流言可不管你低调与否,上京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罗府这位私生子啊,自寻回来到如今,一直未上族谱,未拜宗祠。
听说是罗府主母以死相逼,这私生子才一直未上族谱,他原以为宋凌不被罗府看重,可谁料到,这一行三人竟然是隐隐以宋凌为首。
他言辞也带了两分慎重。
“却也简单,我与兄长蒙受不白之冤,如果就这样回了上京城,日后难免有风言风语传出。因此,我与兄长要留在此处查明真凶,自证清白,到那时杜老爷再亲自上门赔罪,我兄弟二人声誉自然无碍。”宋凌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青葙庄若真和他猜想的一样,是鬼祟之地。杜老爷先前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他们抓起来,恐怕就不是单纯的想为儿子报仇。杜老爷也算一方人物,怎会如此鲁莽,他恐怕是知道儿子死的蹊跷,甚至知道真凶到底是谁。
但他不敢探究,也怕外人发现,因此急于给他们定罪,也是想将屎盆子扣死在他们身上,毕竟死人可不能开口说话。
如此这般,杜老爷肯定不愿意让他们久留青葙庄,对与不对,一试便知。
杜老爷身子一僵,笑得勉强:“犬子新丧,老朽要为他筹备丧事,恐怕无力招待二位贵客,况且追凶一事危险重重,岂敢让二位郎君以身犯险。不如二位郎君先行回府,待老朽查明真凶,定亲自带着真凶上门,赔礼道歉,如此于郎君们名声当无碍。
果然如此,宋凌面露苦恼之色,似乎真的在考虑杜老爷的提议。
见状,杜老爷缓缓松了口气,背后沁出一层白毛汗。
宋凌思考半晌,忽然抬头,恍然大悟道:“老爷说得也有些道理。”
“但是……”
杜老爷刚放回肚子里的心,被这一个但是狠狠提了起来。
“但是,我们为什么不报官呢?”宋凌笑得纯良。
他轻锤掌心,发出啪一声轻响,这一声轻响像一柄巨锤对着杜老爷脑门狠狠一砸,血色尽褪。
“是啊,报官。官府自能抓捕真凶,还我们兄弟清白,替老爷爱子报仇。是非曲折,公理明道官家自能分辨,我们为何不报官?”
“去报官,现在就报官。”宋凌面上纯良,心中狭促道:你敢去吗?
第67章 百相(十六)
报官一出,被惊住的不止是杜老爷还有站在后头看戏的罗锦年。
他心中一急切,就想拉住宋凌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能报官,如何能报官!此事涉及狄戎,这上京城的大小京官早被富贵迷眼,膏粱腐身,搂钱都是个顶个的好手,真办事,那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有手段有能力可以办事的,又多是傅丞相党羽,不给他们下绊子就是难得的好心肠,又怎会尽心做事。
真报官,被酒囊饭袋一搅和,说不定再也抓不住狄戎马脚。
罗锦年与杜老爷虽不是同路人,但眼下想法竟出奇的一致。
不能报官!
杜老爷勉强一笑,强自镇定道:“明律规定,凡凶杀案,都必须验尸。我儿亡于歹人之手,我不想他死后仍不得安宁。”他以不想损坏儿子肉身为借口推诿,虽略显牵强,但考虑到一腔慈父心,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说句玩笑话,老爷脸色这般苍白可是伤心过度所致?”宋凌上前两步扶住杜老爷小臂,关切道。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他用得炉火纯青。
先提出个踩在杜老爷底线上的要求,他定不会同意,被拒绝后再提出远远超出底线的要求。两权相较取其轻,杜老爷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我儿死得蹊跷,只老朽一人之力想找出真凶力恐有未逮,两位郎君聪慧过人,可否留在青葙庄助老朽一臂之力?”杜老爷将手按在宋凌手背上,含笑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位郎君不计前嫌,老朽实在汗颜,待此事终了,必上罗府负荆请罪。”
宋凌与杜老爷相视一笑,自有默契。
罗锦年看得目瞪口呆,这都什么和什么,刚才还剑拔弩张,一眨眼功夫就差点成忘年交了?所以宋凌说去报官是真想报官吗?
正当他错愕时,肩膀忽然一重,他配合着矮下身。
杜春杏一手搭在他肩头,语重心长道:“看不懂吧,看不懂就对了,婶子也看不懂。”
罗锦年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郎君,不知这尸体是?”杜老爷目光投向宋凌等人身后的尸体,其实他甫一进门就发现了这具尸体。但先是被罗锦年身份惊住,又被宋凌步步紧逼,现在才缓口气能问一问尸体。
“这个啊……”宋凌转身示意罗府众人退到两侧,将尸体旁边的空地让了出来。
没了遮挡,杜老爷终于看清了尸体面容,他瞳孔猛的一缩。
管事也好奇得探着脑袋瞧了眼,待看清后震惊道:“黄知翁?!”
他忍不住看向自家老爷。
杜老爷极快速的收敛好神情,疑惑道:“黄知翁是谁?”
若不是宋凌一直盯着杜老爷,他都要错过杜老爷一瞬间的失态。他笑着为杜老爷解惑:“老爷昨夜想必是伤心过度,竟忘了查一查发现令郎尸体的小院。我等今日自作主张,来查了查,竟然发现这院中暗藏玄机,有一同往外界的地道,黄知翁尸体也是在地道中发现,像是被凶手灭口,凶手应该也是从地道逃走。”
他指了指罗锦年接着道:“我与兄长都是初来青葙庄,怎会知道此地藏有地道,更加不可能是凶手了。”
“不知老爷眼下可能完全信任我等?”
杜老爷苦笑一声,再深深行礼道:“是我老糊涂了,居然忘了查一查小院。不知二郎君可否让我看一看尸体?”
宋凌大方的表示:“当然,不止尸体,地道老爷也可派人察看。”
管事得了杜老爷眼色,朝身后招呼一声,有一护卫越众而出。
护卫走到尸体旁,仔细翻看后,得出的结论和先前宋凌等人看出的一般无二。
“地道便由我们各派数人守着如何?”杜老爷听完回禀后与宋凌商议道。
“就依照老爷所言。”
待一切事了,青葙庄众人全部告辞离开后,忍了许久的罗锦年终于憋不住了,他仿佛忘了不久前才和宋凌起了争执,直接拽着宋凌衣袖道:“你看出什么了?”
说话时,不时拿余光偷偷观察杜春杏脸色。
还不等宋凌说话,杜春杏上前严肃道:“凌儿,你不必有顾忌,就算青葙庄是我娘家,他们若真和狄戎有勾结,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宋凌沉默片刻才道:“眼下还看不出什么,婶子不如先行回府,接下来恐怕多生波折。”
杜春杏一巴掌高高扬起,看了眼宋凌白玉似的脸却不忍下手,顺手拧在探头探脑的罗锦年后脖颈上,怒道:“觉得婶子是女流之辈拖了你们后腿?还是怕青葙庄真和狄戎有勾结,婶子想包庇他们?凌儿你也太瞧不起婶子了!”
“疼,疼,疼!”罗锦年捂着后脖颈后退,他眼神幽怨,怎么就遭了这无妄之灾。
“小侄只是担心婶子安危,既然婶子自有打算,小侄也不再多言招人嫌。只希望婶子能以自身安危为先,万勿冲动行事。”他眼神幽暗难测,果真不愿回去。经过诸多试探,他已经能肯定,杜春杏和杜少伤之死脱不了干系。古丘巴勒,菱荷村,杜少伤,就是杜春杏为青葙庄布下的天罗地网。
杜春杏与杜老爷与青葙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她如此恨之入骨,不死不休?
“杜老爷如此抗拒报官,我了解他,绝不是他所说的怕损毁杜少伤尸体。”杜春杏提起报官之事。
罗锦年捂着后颈插话道:“那是为了什么?”
杜春杏看向宋凌,见他没有表示,才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他怕的不是损坏杜少伤尸体,是怕尸体上的某些痕迹被人发现?”
“对啊!”罗锦年眼睛一亮,提议道:“那我们要不要偷偷验尸?”
宋凌仍然一言不发,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杜春杏与罗锦年商议。
“明日我拖住杜老爷,你们派人趁乱验尸。”
“凌儿怎么看?”
“就依婶子所言。”
三人分别后,宋凌随意寻了个借口,打算去约定地点等同羽。
在乡野田埂间走了一段后,他脚步突然停住,转身对着身后无人处轻声道:“出来吧。”
见被发现,罗锦年也不再躲了,大大方方从树后走出,嘴里叼着根杂草吊儿郎当道:“咋的,只能你走这条道,爷不能走?”
宋凌轻叹口气,语气轻缓:“锦年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直接跟上。”他是连生母都会诅咒的恶鬼,所以他总是不敢信真心,也不敢接受真心,总是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可罗锦年这些年如何待他,他又岂能真的感觉不到?
今日黄知翁院中,他一时没察觉罗锦年看似恶狠狠的口气其实是在担心他,反而嘲弄了罗锦年一番,回过味儿来也是愧疚的。
罗锦年却是炸了毛,呸一声吐出杂草,跳脚道:“你说谁在担心你呢!我管你死不死,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还有你怎么又直接叫我名字!”
宋凌噗嗤笑出声,是真正开怀的大笑,总是绷着的眼尾弯弯,盛满了天上新月。
“锦年,你总是拐弯抹角,我不知道,我分不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坦诚一些,我才知晓。”
罗锦年目不转睛的,贪婪的盯着宋凌久违的笑颜,他不自觉伸出手想捉住那轮新月,心跳如擂鼓,像是被下了蛊,怔怔道:“我很担心你。”
“你告诉我的古丘巴勒之事,我没告诉二婶,我谁也没说。”
宋凌止住笑意,轻揩眼尖泪花,音色比三月春风更温柔:“你不是说世家大族最忌猜疑吗,那为何未告诉婶子,为何不坦诚相待。”
“我信你,独玉,我信你。”罗锦年仿佛魔怔,把藏在心底的念头,不敢告人的念头,一五一十说出。
罗锦年的原则是无条件信任亲人,但如今原则已失,比起原则他更信宋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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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百相(十七)
“兄长,途中凶险,可否请兄长相送一程?”宋凌止住笑意,凑近罗锦年微微仰头,手背在身后,欣赏罗锦年难得一见的羞赧。
罗锦年不自然的将手放在鼻翼下搓了搓,清了清嗓子道:“既然你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