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苍树
她想,骨肉至亲,他能感受到的。
因着年岁积累,纸张上的内容早已模糊不清。信上的字迹还能勉强辨认出大概,可那副画像上的相貌却终归没抵住光阴消磨,变得迷离惝恍。
云尘看着那句“等不到回信”皱了皱眉,他先前便想不通为何钟离婉婉宁死都不愿向岛中求助。如今却是明白了,只怕她不是不愿,而是被人拦了去路。
他眼底微凉,这事跟江胜平定是脱不开干系。
楚樽行没留意到云尘愈发阴沉的面色,继而盯着那张画像看了良久,轻叹一声将其跟信纸一并重新叠了回去。
云尘压下思绪,从他晏然自若的举止中抓出几分失落,明知道可能性不大,还是从匣子里拿出了那副画像:“皇城里遍地都是能人巧匠,这东西先放我这,说不准改日便能找到工匠将其复原,如此可好?”
楚樽行看向他,心口悸动难耐。云尘身上似乎总是带着种安宁之感,能让他前一刻还笼罩在周围的黑沉顿时烟消云散,隐隐窥得见光亮。
云尘将画像揣回自己袖中,还想再说些什么,抬首间却被人骤然拉进怀里。
隔着几层衣衫的体温依旧暖和,蔓延到胸口,驱赶了大半的凉意。他偏头在楚樽行耳垂上咬了一口,按住他主动完准备抽开的双手,慢条斯理道。
“抱都抱了,跑什么呢,继续。”
和风清穆自东而来,飘飘似舞。这边两人躲在树下两耳不闻,那边老管家将一大袋的银钱放好,刚踏出房门便被一个太监打扮的秀美男子拦下。
他拧着眉头打量了好一会儿,确认自己对其并无任何印象,于是犹豫着问道:“这位公公……您是?”
“多年未见竟连林管家也不认得我了。”来人苦笑了一声,“小时候您不是常说我傻得很,往后要吃许多亏呢。”
此话一出,老管家双眼顿时放大了一圈,指着面前的男子连连跺脚:“轩容?你如何回来了?这身打扮又是?”
不怪他认不出,当年那孩子进宫后便与府中再无联系,眼前的周轩容与他印象中那个傻乎乎的模样简直千差万别,险些让他转不过来。
“进宫后便去漓妃娘娘宫中侍奉了。”周轩容恨不得一辈子不再提及这身穿着的由来,草草敷衍了几句,“娘娘听闻楚老将军受了伤,让我送些补药过来。”
他顿了半晌,硬着头皮将手里一个被帕子卷起来的小物件递了上去:“……我随意出不得宫,您能等楚将军回来了,帮我把这个给他吗?”
“给楚少爷?”老管家疑惑地看向他,“你自己拿去便是了啊,少爷跟着将军一道回来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像验证一般传来一声肃然的询问。
“找我何事?”
周轩容一怔,猛地转过身去,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帕子藏到背后。老管家见状识趣地连声告退,只留下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楚暮岑在他踏进府里时就注意到了,见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院走,怕他被人撞见了刁难,索性跟了上来。
他上前几步将周轩容藏在身后的帕子拿了过来,自上回在宫里把人吓着后,他这阵开口前特意调整了脸色,尽可能放缓声调问道:“是给我的?”
眼见东西都被他拿在手上了,周轩容也不好说不是,干脆便破罐子破摔,垂下头不去看他:“正、正是。”
“将军这些年对我多有照顾,我便想着送些东西答谢将军……”
他声音因赧然是越说越小,楚暮岑弯下腰凑近了才听了个全乎。他点了点头,将帕子仔细掀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手工绣制的平安符。
“哎!”
周轩容也没想到他就这么当着自己的面将东西拿了出来,回想起自己躲在屋内穿针引线犹如姑娘般的画面,顿时两眼一黑,上前便要将其夺回来。
楚暮岑勾着平安符微微侧开手,常年严肃稳重的脸上蕴出了几分柔色:“别拿回去,留给我。”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让周轩容干笑了几声,他对上那人早就收敛回去的神色,刚想脚底抹油快些走,却又注意到他抬起的右手手腕上缠了一大圈的白布。
“将军手怎么了?”脑子还未反应过来,他嘴上便已问了出去。
“无事。”楚暮岑垂下手,抖落袖口将白布与平安符一道盖住,“皮外伤罢了,不碍事。”
周轩容喉间顿了一下,将半溢出口的话强行咽了下去。他本想问皮外伤为何要裹如此厚的白布,可转念想了想,又觉着自己似乎没理由多问。
见楚暮岑拿了东西也并无要走的打算,他生硬地随口问了一句:“……将军何时回边疆?”
“马上。”
看他有些吃惊,楚暮岑又解释道:“将领不可离开太久,十日已是通融了。”
周轩容听不懂这些,只默默应了一声。忽略掉心里突起的怪异情绪,脑中搜刮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寻了个由头出言告退。
“周轩容。”楚暮岑在后叫住他。
“将军还有何吩咐?”
“这个。”他将平安符挂在食指上轻晃着,极浅地低笑道,“多谢。”
周轩容看着他的笑意整个人一愣,半天都未缓过神来。还是等人转身先他一步离开后,才茫然地摸了摸自己不知为何在发烫的脸颊,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楚樽行带着云尘回到院中时,刚好跟他撞了个照面。云尘知道漓妃不会只派一人前来,便朝四周搜寻了一圈,果真在一处角落看到那个正蹲着逗蚂蚁玩的身影。
“景何存。”
景何存听见声音,回头眼底一亮,装模作样地跑上前行礼,随即便直勾勾地盯着云尘看。
云尘错开他的视线,径自朝周轩容吩咐道:“劳烦周公公回去同母妃说一声,景何存先留一阵子,晚些随我一道回宫便是。”
周轩容平淡地颔首应好,向云尘告退离开。
惦记着皇城夜间的烟火集会,几人晃荡到定水楼要了间顶层的大房。掌柜的认得他们,也心照不宣地将整个顶层包了下来不让人打扰。
云尘照惯例将食单上能点的都点了一遍,等小二陆陆续续将碟子上齐后,才轻巧地带上门,吩咐其不必上来伺候。
在萧谓浊让他爹先回去时云尘便猜到他有话要跟自己说,也大致知道是何事,视线在热气氤氲的杯口略一停顿,才沉声问道:“楚老将军会受伤可是有人刻意为之?”
第105章 私心灌醉
“殿下不可断言。”萧谓浊看向远处,“楚老将军回来当日我便去了趟将军府,老将军伤在后背,是突围时被人险些贯穿擦了一枪。”
“突围?”云济眸色晦暗,饶是他再怎么对这些事一知半解,也觉着这两字不甚讨喜,“为何会落到突围的境地?”
“情报出了差错,简而言之便是有人将军中的消息卖了出去。”萧谓浊面色凝重,“好在楚老将军经验丰富,又得以及时支援。对方派出的精兵没剩几个活着,左右没出什么大乱子。只是那枪伤深得厉害,怕是短期内很难养好。”
“勾结外族,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云尘蹙了蹙眉,语气冷若寒霜,“可抓到了是谁?受何人指使?”
“抓到了也无用,这些人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玩意儿,顶多是旁人一窝圈养起来的靶子罢了。”萧谓浊知晓其中深浅,铁青着脸道,“老将军要与我说的倒不是这些,而是那伙狄人使的阵法,其中有些东西,可是蛟南国贯用的伎俩。”
云济搁下竹筷,闻言眉心不展:“蛟南国在西北,与他们离得也不远,狄人能偷到他们的阵法,怕也不是巧合吧。”
“楚老将军忧心的便是此事,一个北狄不足为惧,但如若他们背后搭上了蛟南国,那就另当别论了。”萧谓浊凝声道,“这回应该也只是略一试探,老将军的意思便是等他过两日亲自进宫再与陛下详谈。”
云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习惯地夹了几筷子菜放进楚樽行碗里,这才发现桌上的菜肴竟还堆得满当,连一个空盘子都没见着。
他托着腮帮朝景何存看去一眼,五指轮番点了点桌面:“你发什么呆呢?平日里不是恨不得连盘带碗的一并塞进肚里吗,怎的今日还不动筷了,可是这菜不合胃口?”
楚樽行也狐疑地收回手中递给他的羊腿:“这阵也不早了,现下不填饱肚子,夜里要是饿了,回去许是没东西给你吃的。”
景何存虽说也二十出头了,但两人对他向来都跟对孩子似的,偶尔是会嫌他闹得很,但该照顾的也都在照顾着。
猝不及防听见这话,景何存“啊”了几声,一时收不回神,怔愣半晌才夹了些菜往嘴里放:“我也觉得萧将军说得对,楚老将军的伤是该要多加调养一阵才行。”
“嗯?你这是在说什么?”云济拧巴着一张脸,倾身上前以手背探了探他的额间,“也不烫啊,怎的反应如此慢,谓浊讲这些事都是多久之前的了。”
景何存摸着鼻子有些窘迫,埋头苦吃不再理他们。
云尘看着他放在嘴里不断咀嚼的生涩蒜瓣,不禁淡淡一笑,也懒得追究,不疾不徐地舀了勺参汤慢慢喝着。
自迈进冬日后,这天黑的是愈发早了,酉时不到外头便已然日薄西山,满目皆渡上了画意诗情般的黄昏之景。
云济被楼下叫卖花灯面具的店家勾走了魂,说一不二地缠着萧谓浊要下去跟着一道撒欢。景何存也没忍住蠢蠢欲动,跟云尘示意后也跟着下了楼。
既是奔着这烟火来的,待在屋内像什么话。云尘找掌柜的提了几大坛好酒,带着楚樽行上露台等着。
露台上放了两张躺椅,中间还隔了张做工精良的檀木圆桌。
身边无旁人盯着,也无规矩礼节时刻压着,云尘索性也就不要酒杯了,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对着酒壶直接将其灌了个干净。
楚樽行见状皱起眉,将青吾搁在地上,取过帕子替他擦了擦脸:“殿下,烈酒喝快了难受,慢着些。”
云尘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自己若是没记错的话,面前这人似乎……并不胜酒力。素来端上饭桌的酒,他要么便不动,动也只是象征性地对付一口。
云尘不怀好意地错开他身影看了看桌上剩余的五坛子酒,分了三坛给他:“一下拿太多了,银子都给出去了也退不得,阿行帮我喝掉几坛,浪费了怪可惜的。”
楚樽行拿着酒壶犹豫一阵,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露台的景色到底是比下面开阔,居高俯看着街上攘往熙来的百姓,难得生出了不少闹市中的恬静。江边点着灯笼,照出了一座流光溢彩的石桥,美若仙境一般承载着男女老少互诉衷肠,谈笑怡然。
云尘不知从拿摸了把折扇在掌心轻敲,街上炮仗声响起,众人频频驻足让出了条敞道。烈红骏马挂着红灯笼在前面开路,身旁敲锣打鼓的人个个盛装似火。后边跟着顶软轿,一袭红绸勾勒出血色鸳鸯宛若天边瑞霞的嫁衣。
又是桩良缘。
自古正妻过门便是选在黄昏,漫天的赤红与街上的锣鼓相得益彰,娇俏的软轿被抬得一晃一晃的,正如里头端坐着的女子一般,即是紧张不安,却又难掩欣喜期待。
“好看吗?”云尘指着那满街道的红,望向楚樽行轻声问道。
楚樽行放下手里见底的酒壶,拿过下一坛启开盖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追了过去,如实道:“好看。”
“好看便成。”云尘见他跟完成任务似的拿着酒壶一口接一口,也不阻拦,把玩着扇骨含笑道,“在庐州给你做的十几箱衣裳,里头便有两身红色的,但你不准穿。”
楚樽行停下酒壶,不解问道:“殿下不喜欢红色?”
“并非不喜欢。”云尘眸色渡上几分明亮,“正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阿行第一身穿在我面前的红衣裳,应该留在你我二人大婚那日。”
楚樽行面上一愣,缓缓抬头对上云尘半是揶揄半是正色的神情,心下不受控制般地狠狠一颤。
四殿下像是很满意他这幅呆愣的模样,慢悠悠地转过头,自顾自地敲着扇骨盘算道:“很快了,等日后一切尘埃落定,我便去岛上找钟离前辈提亲去。届时八抬大轿压过海面,明媒正娶三茶六礼,你若是不来我便让人打断你的腿绑了过来。”
他嘴上说着,眼前倒还真有了那番画面,嘴角的笑意轻松旖旎。
就是不知道带着几船的聘礼跟红轿,在海上遇着贼人了好不好对付。实在不成干脆在皇城给钟离前辈落个宅院算了,如此也能稳妥不少。可岛上还有许多旁人,一同接过来这宅院怕是也不能选得过小……
云尘目送着迎亲队伍迁思回虑,等他再转过头时,就见那人手里方才还剩了大半的酒壶,因他几句话又见了底。
楚樽行面无表情地开了第三坛,举止镇定地默默往嘴里送着,若不是他举着酒坛的手总是从嘴边错过,云尘当真以为他一点事都没有。
半空中遽然升出一声巨响挡住了他没忍住的笑音,紧接着就是无数绚丽斑斓的烟火于空中炸开,道道流光明媚绽放,擦出的火花灿若繁星,将夜空点亮的好似白昼将至一般。
云尘懒散倦怠地靠在躺椅上,双腿随意上下交叠,摇晃着手中的酒坛耐心等着自家侍卫将最后一坛酒喝尽,随后拍了拍椅面让人过来。
接连灌了三大坛酒,楚樽行也抵不过头脑昏沉,撑着额角缓了好一阵,才依言晃荡到他身旁。
云尘眼底勾出几道愈发浓厚的笑意,拽着他的衣带将人扯到身前。
椅子呈斜仰状,楚樽行被他拉的重心不稳,双手重重撑在他脸边,垂下头刚好便能撞进那双在烟火映照下熠熠生辉的双眸里。
云尘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脸,抬起膝盖顶上他的小腹,许久后才缓缓说道:“你虽是从不与我讲,但我却知道你心下难受得很。从今日起你与将军府便再无瓜葛,忘了府里那些事,往后只管待在我身边。”
楚樽行沉眸凝视着他,心绪兀自一动。醇厚的烈酒无毒,只是无端放大了心下被埋藏严实的挚诚。他双臂微微弯曲,俯下身在心上人额间徐缓落下一个轻吻。
云尘目光灼灼,亲昵地接下了这份无言的温柔缱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人,自小便是分毫也招架不住。
手中扇柄转动,扇页贴着楚樽行的脸划至下颌,淡淡挑起,微醺旖旎间也不知是谁乱了心跳。
“阿行,没有哪个当娘的会不牵挂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