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苍树
云尘顿了顿,良久后才皱眉问道:“母妃为何要救他?又为何不问问儿臣方才御花园那事的全貌?”
“你不必管这些。”漓妃出言打断他,“届时我自会让景何存来找你,旁的事尘儿就莫要多问了。”
她说完便往殿外走去,云尘看着柜子的方向犹豫了阵,还是从中取出一个布包叫停了她。
“母妃将这个带回去吧。”
漓妃闻言转过身,就见云尘将包裹的糙布掀开一个角,现下天色苍茫,里边的夜明珠凝聚着月色散出了道道清光。
漓妃顿时面色微变,嘴唇动了动,眼底多了几分含糊不明的情绪:“……尘儿从哪拿来的?”
“就算儿臣不说,母妃也定是知道的。”云尘将从医馆账簿撕下的纸张对折,一并呈给她,“此物也交给母妃,还恳请母妃派人跟牢里通声气,莫要动私刑。”
漓妃扫看了纸上的内容,神色复杂地凝睇着云尘,片刻后默然道:“记着暖暖身子,早些休息吧”
云尘颔首应声,目送着她走远才合上门。
夜里月白风清,有了方才宴席上的闹剧,各宫人都早早熄灯歇下,唯恐摊上麻烦。太监抬着步撵在宫道上稳步走着,没多一会儿,便在一处寝殿外落了轿。
“不必等着了,先回去就是。”
漓妃垂眸屏退下人,不疾不徐地往屋内走去,人还没靠近门栏,便先从里面听到了几声碗碟碎裂的响动。
“娘娘,这都熬了三四回药了,您多少喝些进去啊。”屋内没人应声,只有婢女既无奈又胆怯地哄劝,声音听着都染了些哭腔。
漓妃径自走进去,没等婢女反应过来向她行礼,便先摆手让她下去。那婢女巴不得快点有人将她赶走,闻言暗自松了口气,垂下头逃一般地跑了出去。
等看不见人影了,漓妃才涌上满脸愠色,压着音量冲向床榻质问道:“你又想发什么疯?”
“这么晚了,姐姐怎的来了?”床上人扶着肚子乏累地翻了个身,弯唇笑道,“你好久没主动来看我了,我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来看看你死没死罢了。”漓妃将捏了一路了纸甩在她身上,“你那丫鬟呢?”
“没回来,许是被谁扣下了。总归纸包不住火,早晚都要被人察觉,有何大不了的,况且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明贵妃捡起纸张耸了耸肩,丝毫不在意此事,“再者说了,既是你给我的,想来从冬便是被四殿下扣住的。姐姐若是想要我的命,也不必特意来找我一趟。”
漓妃冷哼一声,望着地上被她打洒的药汁,面无表情道:“尘儿见过池向晚了。”
“见到了又如何?”明贵妃受了寒气身子虚得很,撑着床板好半晌才坐起身,“姐姐当初执意要我放了那贱人跟她孩子时,就该想到会被人找到。”
漓妃面色不愉:“我只是不想你再造杀孽。”
“多两个不多……不说这些了,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明贵妃往前挪了几寸,示意她坐在跟前,“你我二人自进宫前便是玩伴,进宫后也相互扶持,我都许久没跟你坐下好生说说话了。”
“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
漓妃只当没看见她的举动,淡漠坐在椅上。她印象中那个娇痴明艳时常喊她一道放风筝的少女,早不知在何时便天翻地覆变了个样了。
“怎会没什么可说的,你只是嫌我害人太多,不愿与我同伍。”明贵妃靠在一旁扯了抹笑,“姐姐,我不想把对别人的尖酸刻薄用在你身上,我只是比你更早认清情形罢了。在宫里,你若不使些手段断了旁人的路,自己便会被旁人当成垫脚石踩了上去,不然为何你我同日进宫这么些年,你是妃位,而我是贵妃。”
漓妃没来由地想嗤笑,攥着帕子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宅心仁厚,可这种只会躲的性子在宫里必死无疑,你不愿动手,那我替你将路上的阻碍处理干净也无事。”
“我干的所有事都不曾瞒着你,就连大皇子跟皇后的死我都上赶着跟你说,你也从没告发过我,照样处处替我隐瞒着,实则姐姐也能算是帮凶了。”明贵妃弯起唇,喃喃出神道,“这宫中所有女子我都想杀,一直杀到无人能波及我的地位跟权力为止。只是我却从未想过加害你,反倒希望你能过得比我还要好。”
漓妃闻言笑出了声,破天荒地指着她问道:“不要把你干的破事全都以帮我的名义压在我头上!口口声声说没想过害我,那你在宴席上的这出是为了什么?尘儿是我的孩子,你这也是为了我好?”
明贵妃被问得楞了楞,一时竟哑了口不知该作何解释。说白了她就不是个爱屋及乌的人,祭坛外面的保护圈内,只有漓妃一个席位。踩着别人的尸骨步步攀登,却也不忘时常回头找些理由让自己午夜心安,省些叨扰。
思及此,她忽而收了话音,猛然间觉着再说什么都显得虚伪,于是话锋一转,低声叹道:“罢了,姐姐不会无端来看我的,可是有事找我?”
漓妃揉着鬓角喘了口气,每每遇到明贵妃自己都是身心俱疲,可她又是个贱骨头,舍不下多年的情谊总会想着多分去些眼神。
“宫里人皆说你气运差,有了身子便躲不开被人算计小产的命,可谁又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你一步步计划来的。”漓妃逼问道,“一个孩子一个爹,旁人都是千防万防地护着肚子,你倒好,每个孩子都是你用来污蔑别人的利刃,如今这个落了水也好好待在腹中的孩子你又想用在何处?这回可轮到我了?”
“我怎会害你?陛下佳丽千人,我找旁人消遣又有何不对?事后杀了也便干净了。”明贵妃坐得有些乏了,重新躺了回去,“姐姐有事快些说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漓妃见她躺下,也忍住后话,指着她的肚子冷声道:“我要与你私会那守卫的命。”
“下贱的奴才一个,要便要了。”明贵妃转过身背对着她,听着脚步声像是要走了,又轻声问了句,“许久才来一回,姐姐可否再喊我声清怜?明贵妃多少有些生分了。”
漓妃在门槛前顿了脚,手指用力扣着门栏,终是回头看向她的背影,狠声道:“莫要再把手伸到尘儿身上,否则我当真会要了你的命。”
脚步声随着薄怒逐渐远去,明贵妃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已经被合上的门扉,恍惚间好似看出了两道往日的身影,手里还拿着风筝,脸上也还带着笑。
可惜终归是梨云梦远。
三日后的傍晚,一辆极不显眼的俭朴马车远远停在宫门外,趁着四下静谧悄然驶出。
“都安顿好了?”云尘掀落车帘,焦急问道。
“都按殿下说的办了,萧将军那处小宅平日里无人会去,安静得很。”景何存搓着手哈出阵阵白烟,“楚兄在牢里没遭什么罪,也就挨了几鞭跟些拳脚,就连宋大人提审都没过半个时辰便被漓妃娘娘的人拦下了。”
“牢里那具尸首是何人?”云尘低声道。
“我也不知道,都是娘娘授的意。”景何存摇了摇头,从兜里翻出几粒糖豆扔进嘴里,“那人跟楚兄身形差不多,又被人打得面目全非,认不出来了。”
云尘拢了拢眉心,撩开帘子朝赶马的私卫催促道:“动作快些。”
老旧的车轮子压过泥地咯吱作响,许久,缰绳牵着马脖往后一仰,车还未停稳,云尘便先跳了下来往里走去。
景何存将马车停好,纵身越上屋顶,一边替二人放哨,一边望着北边沉思。
萧谓浊的小宅买在静区,还是他先前银子多得无处花随手要下的。里边来不及布置,便只草草打点出了一间敞屋。
楚樽行靠在榻边的软垫上,听见门外匆匆而来的声音由远及近。紧接着,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股凉风席卷着云尘的微喘落在他身前。
“殿下。”他循着响动伸手勾了勾。
云尘本能地拉过他的手,看着腕上被粗绳勒出来的红印心下一紧,想抱他却又怕碰到伤处:“……上过药了吗?”
“上过了。”楚樽行拽着他的手将人往怀里揽了揽,“还没平日里练武磕碰的严重,要不了几日便好了。”
“你哪回不是这么讲,听不到一句实话。”云尘喃喃了一句,手上不自觉地搂着他缓缓收紧。
两人皆是默契的谁也没提宫里的糟心事,就这般无言待了一阵,互相安抚着那颗飘忽不定的心。
云尘抱了良久才肯抽出身,吩咐人弄些米粥上来。
小宅里都是萧谓浊的私卫,他并不担心有人走露消息,交代了几句后,便热了杯温水递到楚樽行面前。
水杯在半空中顿了许久都没人接,云尘狐疑地抬头喊了他一声,方才一心顾及着他身上的伤,是以这阵才发觉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竟是半分都未聚焦。
被褥被几颗水珠晕开了小片湿漉,云尘讷然地端稳水杯,动作顿时一僵。
楚樽行顺着他的声音摸上杯子,接到手里无奈地笑了笑:“无事的,只是一段时日罢了,日后便能看见了。”
第111章 蛊毒真相
屋子里没人应声,楚樽行知道他不会走,伸手在空中捞了一圈,将人拉着带到自己身边:“殿下?”
“我在。”眼皮上一阵温热的触感袭来,云尘覆着他的眼睛吹了吹,低声重复道,“……日后便能好吗?”
“能好。”楚樽行虽是看不到,但也能猜到他面上浮现的自咎担忧之色,于是拍着他的背点头笑道,“好了还要给殿下雕一架子的小人。”
云尘哪会不知道这人是在哄自己,顺着他低低“嗯”了声,见他面上难掩倦意,便催着想让人躺下歇息。
私卫将温好的米粥送来,随即眼观鼻鼻观心,看都不往两人那看,安静地退出将门掩上。
“牢里的东西都不是人吃的,喝点粥再睡。”云尘搅动勺子,挨着温度差不多了,便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
“我来便是。”楚樽行接过碗,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了半条断开的手绳,“抱歉,说好不能摘的,还是弄断了。”
“断便断了,身外之物而已,你比它要紧多了。”云尘盯着他将碗里吃干净,抚上他的脸搓了搓,“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你若喜欢我送你,我便将皇城里的手绳都买了,每日给你换条新的戴。”
楚樽行按着他的手压在腿上,好笑道:“如此奢侈?”
“银子不花你身上花哪?总不能洒大街上惹人哄抢吧。”云尘煞有介事地反问一句,扯过被褥盖在他身上,刚欲上床陪他睡会儿,私卫的声音便从门传了进来。
“殿下,外头有人找,我们拦着没让进。”
云尘看了看天色,立马警觉道:“何人?”
“我也拦?”
来人等不及自行闯了进来,私卫眸色微寒分毫不让,还不待其抽出剑迎击上去,便被云尘厉喝一声喊了停。
“你下去吧。”云尘快走几步开了门,摆手让还一脸不解的私卫出去,随后才向来人颔了颔首,“前辈如何知道我们在这的?”
“想找你们还不容易?庐州找不见人我便追到这来了。”边昭抖落外袍上的寒气,嘴上的话才开了个头,便被屋子里一阵瓷器碎裂的响动堵了回去。
云尘面色骤然一变,脚下一转急忙往屋内跑去。
放在榻上的瓷碗四分五裂碎落在地上,楚樽行五指紧扣在床沿泛了白,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听见有人进来,他蜷缩起身子压住呻吟,缓缓将脸转至内侧,连带着被褥都在轻微发颤。
“阿行!”
胸前的鞭伤因不断磨蹭又渗了红,云尘顿时慌了神,惶急上前抱住他不断颤动的身体,短短须臾,他手指触及的皮肤皆是一片冰凉。
边昭眉峰一敛,这番场景他再熟悉不过,当即意识到是血魂蛊毒发,冲到榻边几下封了他的穴道,低喝道:“按住他别让人乱动。”
楚樽行额间的冷汗涔生,意识也逐渐模糊,只是本能地攥紧被褥不让自己出声。自从楼仓将药给他后,他已经有许久不曾真实感受到蛊毒发作的疼,接连不断的痛楚挣脱药物的禁锢,如同要将他筋骨寸寸碾碎一般,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转瞬间将他的防御吞没殆尽。
剧烈颤动的身体被人小心地圈在怀里,云尘眼眶通红,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劳地按住怀中因剧痛有些痉挛的人。
滚烫的液体滴落胸前,楚樽行一愣,挣扎的动作硬生生被他忍了下来。他勉力睁开眼睛,虽说所见一片漆黑,但还是摸寻着碰上云尘的脸颊,轻缓揉了揉,“……没事。”
他讲不出话,声音也极轻,云尘只见他动了动嘴唇,却是一点声响都听不到。
边昭灌了些内力往他身上追去,随即沉沉叹了口气,见不得他受此蛊反复折磨,索性扬起一掌将人打晕过去。
云尘把他轻放下,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冷汗,见边昭面色不对,忙急声问道:“前辈,他如何了!”
“不要命的东西。”边昭恨铁不成钢地朝昏睡在榻上的人骂了一句,“我在庐州便跟他说过,不可添伤不可动武,他这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靠着楼仓那药才能勉强撑着,听之任之,有他好受的。”
“动武。”云尘木讷地念了一遍,“他前段时间还日日与旁人对练……”
“与熟人对练倒是无事,不让他动武是怕他自己伤着罢了。”边昭收回手,“怕的不是动武而是添伤,他内力早就散了个大概,即便提剑也只能是过过招式,就是当真可惜了这身好功夫与婉婉的好剑。”
“……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云尘声音不可控制地发着抖,恳求似地追问道,“他以后都拿不了剑吗?楼前辈不是说将他体内的血魂蛊解了大半吗?”
“开玩笑,我炼的蛊解没解,你难道能比我清楚?多半是这小子骗你的。”边昭扬声回驳,末了又搭脉试了阵,从包里掏出一只通体墨绿的蠕虫,“渡过来的蛊毒本就凶险,他自己又不多加留心。半月散需得成熟母虫的血液加以调和,虫子成熟最快都还要两日,好在他底子好,再撑两日应该不成问题。”
“渡过来的蛊?”她一番话云尘压根没在听,只留心了那句被轻飘飘带过的渡蛊二字,他眼底刺痛,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前辈……这话何意?”
“我对血魂蛊何其了解,在庐州我打他一掌时就知道这蛊原先不在他身上。”边昭不清楚他们二人间的纷扰,提到此事也少不了迟疑,“渡蛊没有后悔药,且讲究一个心甘情愿,但凡是在渡蛊期间萌生了半点退意,两人怕是都得命丧黄泉。”
“此事说白了便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我也拿不准是何人能让他如此不要命。”边昭大摇其头,“渡蛊的功法世上除了我,便只有钟离年知道,这小子能渡蛊想来也是经了他的手,怕是得找个时间向他询问一二……”
她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可云尘却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楚樽行是替何人换的命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那阵他血魂蛊刚解,满腹狐疑地发问,为何这如此骇人听闻的无解剧毒偏偏到自己身上便出了例外,自行化解了?
他眨掉眼中的水雾,愣愣望向榻上连昏迷中都备受疼痛侵扰的身影,脑中回想的全是这人在岛上同自己说过的话。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一生平安,有何可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