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cong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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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这场雪似乎史无前例的久,李重华随着李浔去重云山庄那一日,又仿佛比往常都要大一些,几乎都是覆雪之路,马车走过就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车辙。
炭盆源源不断地往马车内灌着热气,他却还是觉得有些冷。
颠簸之中也想着,要不要亲自向子卯提出要几个汤婆子来。
大抵是被他自己赐名了的缘故,子卯对雁音和遥梦的态度总是不大亲热,平日里也不怎么使唤他们做事,倘若有什么要传递的消息,竟然叫着初来时拨给在院里做事的那几个家丁,也不愿唤他们二人。
是自己的贴身人,所以要汤婆子这事情,李重华也不愿意他们二人受委屈。
指尖有些发凉,皮肉都冻得慌,李重华没有什么意识地搓了搓手,等到发热才觉得好了一些,然而却是不知这动作也被李浔看到了。
“怎的,冷?”李浔放下了手中那本不知看了多久的志怪小说,用似乎有些情绪但又似乎没有的眼神看着他。“不是应了你的要求,冬衣做得厚了些?”
李重华浅抿了一下唇,暗想李浔真是什么都知道。
“打小便比常人怕冷些。”他看了一眼李浔,又说:“往日里,身边的人总是会多备一些汤婆子的,揣在手上也就会有些热气了。”
李浔听得这个话笑了一声,李重华又是不太理解他笑里的情绪,只听见他说:“没想着你如此体弱,我们掌印府都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李重华不满地抿了一下嘴。
李浔这话说的就好像汤婆子是个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不过就是比常人畏寒罢了,又哪里低人一等了呢。
“你要是想要,那我到了重云山庄叫子卯给你找几个就是了。”说着,李浔又捧起了那本志怪小说,随手翻了一页就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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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山庄的地理位置高,依山傍水,周围都是高大林立的树木,后山的山崖下面有几个天然的热汤池,被戚永贞叫人用石墙围了起来,是个夏日避暑、冬日玩雪的好去处。
山庄外有片大湖,其间有座名为濯浪的亭,冬日湖面结冰便可以冰嬉。
往日里许多人都想从戚永贞手中买下这座山庄,但如何都求不得,最后倒是在李浔的威逼利诱的淫威之下,让他接手了重云山庄,这次设宴,也有不少人眼红这个。
李重华与李浔比设宴的日子早到了一天,进了庄内才发现没有什么好修整的地方,戚永贞想来也是看重,即使不住都常备着人维护打扫。
做了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兴许李浔也觉得有些无趣了,破天荒地没有任何目的地唤他出去走一走。
“你不是畏寒?”李浔狭长的双眼轻轻一瞥,李重华便直觉他又有了什么不妥当的、不合时宜的、不会让李重华本人感到赞同的想法。
于是没有应声。
但李浔我行我素惯了,问话也不过是常规之举,并不会将他人的回答当作自己行为的参考,故而接着说:“后山的那几个热汤池,倒是可以试一试,听人说里头带些什么,泡过后可以疗养身体。”
他对着小厮招了招手,即刻便叫人去带上衣物。
“我便带你去一去吧。”说着,他便径直走出了山庄的门,背着手目标明确地朝后山的汤池而去。
李重华找不着不去的由头,纵百般无奈也只得跟在李浔的身后。
虽是后山,但通往汤池的路并不难走,戚永贞早派人修了一条羊肠小道出来,垫上了大的石块。
还没有到地方,不过是靠近了些许,李重华便闻到了汤池的硫磺味,还有扑面而来的夹杂着温热的水汽,沾在面上被寒风一吹又变得生冷。
“老爷,前头的石墙倒了几处,只有一个汤池可用了。”李重华还未产生出几分期待,往前探路的家丁便回来朝李浔报告了。
听着这话,他霎时便觉索然无味。
“只剩一个了?”李重华看到李浔听到这话后半眯起了眼睛,拇指指腹与食指指腹相贴打圈,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片刻才说:“一个便一个罢,我与重华也无须避嫌。”
李重华很快地看了一眼李浔胯下那处,对方也已经侧过身对他说:“重华也自然是乐得与我一起的,对吗?”
第14章 【拾肆】试试看吧
李重华没有回答好或不好,他便径直被带着进了汤池。
坍塌的那几面石墙不知因何,但尚存的却被戚永贞唤人打理得很好,墙面上没有青苔和污渍,只在表面上落着一层雪。
汤池不过是三张摇步床的大小,石墙的顶上盖了一层木质的屋顶,横梁上垂着飘飘的帷幔,和汤池上氤氲的水汽缠绕在一起,木柱上还雕刻着合欢花与迷迭香。
李重华看着这些花纹,恍惚间也觉得自己闻到了迷迭香气,掺杂着热汤池的硫磺味,因为要和李浔共浴一池而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了不少。
“倒是有情趣了。”李重华还在打量,就听见李浔嗤笑了一声。“到底是户部尚书,总是比寻常人要懂得人间趣味的。”
他听着这话仔细一想也确是,户部油水多,这些雕梁画栋也不知耗费了多少百姓的血汗。
只不过这么一瞬间,他便失去了兴趣。
而那头的李浔却已经在宽衣解带了,看见他的失神后颇有些戏谑和迫不及待地说:“重华还愣着做什么?是这汤池不够吸引你,还是我不够?”
李重华人生二十多年到底是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之人,什么都不想对他说,故而匆匆地解了大氅、外衣,还穿着里衣就下了汤池。
整个身子都浸了进去后,贴在了汤池的石壁上,期间没有给李浔一个眼神。
“你这是做些什么?还怕被人看吗?”李浔又有了话说,但自己却也只是解了身上的外衣就下了池,艳红的里衣在汤池里被泡开,像是尚滚烫的鲜血。
一股白玉兰的味道也开始蔓延,贴着汤面缠在李重华的身上,好像很重又好像很轻。
他循着这个香气看向了李浔,对方已经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很远也很近。
“大晏的冬天总是很冷,自我小时便是如此。”李重华也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了李浔开口。“白茫茫一片的雪,看起来很干净,其实又很残忍。”
他的声音穿过渺渺的雾气,仿佛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来,让李重华不免恍惚了一下。
“嗯,确实是如此的。”回过神之后,他这样回答李浔。“寒气钻入骨缝里,就像是要把人绞杀了。”
“哈,大晏会冻着一国储君不成?”
李浔总爱说让他忘记从前东宫的晏淮清,只做李浔的李重华,但李浔又常常会在很多时刻提起这些来,好像不说到这些便没有办法继续把话说下去了。
他知道对方试图在刺痛他,但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件没有所谓的事情了。
于是李重华对李浔摇了摇头,“我也不是生来就是太子的。”
然后对方就没有说话了。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复又靠在了石壁上闭上了双眼,在温热的水的裹挟之下,催生出了困意。
但变故却忽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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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壁坍塌的时候李重华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汤池的水包裹着他,把他往更深的地方带,眼睛刺痛就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于是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隔着温热的水,他听见李浔喊了一声。“重华!”
明明是不一样的声音,但他就是莫名地觉得像六岁那年的冬日,他不知被何人推下了御花园的活水池里,在意识快要失去之前,听到的母后焦急的声音。
李浔,像李浔这样的一个人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吗?也会为他产生这样的情绪吗?
李重华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
而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脑后重重地撞到了什么东西,让他在霎那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是因为有些灼烧感的热度,掺杂着浓郁的白玉兰香气。
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半躺在李浔的怀里,衣服上在往外冒着氤氲的白气,贴在身上的衣物都是滚烫的。
“醒了?”李浔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他的变化,但没有松开半揽住他的手。“你倒是也没有睡多久。”
李重华怔愣了少许,还没反应过来该做什么,便自然而然地缓慢抬起自己疲软的四肢离开李浔的怀抱,并且打量着周身的环境。
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像是一个地下行宫的通道,用雕刻了不知名花纹样式的石砖堆砌而成,墙壁上用铁链悬挂着花纹繁复的铜质烛台,如今还燃着微弱的火光。
“这是哪里?”李重华开口嗓子有些发哑,清了好几遍嗓才变得好一些。“我们从热汤池里坠下来了吗?”
“是你。”李浔接得很快,也放开了他。“我是见着你坠下来了,随着你一块来的,怕你在不知名的地方失了性命。”
担心是真,怕失去性命也是真,可这担心和怕是因为什么,细想便知道没有那么单纯了。然而纵使如此,李浔也确实与他一起下来了。
故而他还是郑重其事地看向了李浔,目光停留少许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李浔,谢谢你。”
李重华看见李浔脸上的惯以为常的笑忽然敛了起来,在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后,有些突兀地移开了视线,才说:“走吧,我们进去看看。”
语罢他便站了起来。
此刻李浔只着一身殷红的里衣,细致地贴在身上,李重华能比往日看见更多。
挺拔的背、劲瘦的腰、纤长且有力的四肢,在通道昏暗的光线下莫名少了几分诡谲轻佻、多了许多孤独疏离。
他好像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人间。
“不走?”大抵是看他许久都没有跟上来,李浔停下了脚步回身看向他。“这里不太对。”
“走。”李重华回过神,用有些发酸的手臂撑着墙壁站了起来。
四肢舒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膝盖骨头中有些难掩的疼痛,其他地方的皮肉也是说不清酸胀,他料想自己是磕碰到了,但也不好仔细查看,只得忍着痛跟在李浔后面。
这通道越往里走便幽暗阴森,凉气从石缝里透出在通道里乱窜,又粘附在他们的身上,薄薄的里衣贴在身上,李重华走着不免有些发颤了。
但环境不喜人,他也还是保持着习惯仔细打量着周围,并记在了脑中。
快走到最里端的时候,李重华才发现自己的猜想错了,这并不是所谓的地下行宫,而更像是一个墓穴。
通道的尽头是一堵石墙。
“所以有什么机关可以通往墙的那边?”两人都停下了脚步,而李浔回过身和他对视了一眼。“比如墙上有块砖可以按下去?”
他为什么要问自己?难道李浔认为他知道这座地下“墓穴”的事情?
但事实上李重华并不了解这里,然而他却又知晓几分有关于墓穴的东西。
他的母后,那个不被允许入葬皇陵的皇后,她的陵墓的图纸是他李重华尚且年幼的时候,倾尽了财力和丧尽了尊严求来的孤卷,这十多年间他反复看了无数遍,每一间暗室、每一条通道都刻在了脑袋里。
不想忘、不敢忘,也无法忘。
“应该不是。”所以他这样回答李浔,墓穴、特别是王公贵族这样陪葬品多的人的墓穴,会设置很多死路和暗路,以防止他人盗墓。
这里的设置大抵和墓穴是差不多的,一条这样的通道摆在面前,那尽头处的墙就十有八九不是正确的路。
“哦?”李浔在听到他回答的时候,脸上是几分兴趣盎然的笑,眼神轻浮地上下打量着他。“那你觉得应该往哪里走呢?”
李重华沉吟少许。
这条通道两边都是所谓“死路”,一路走来并不是敞直的,颇有些弯度在里面,悬挂在墙面上的铜质烛台却都是整齐的成双成对,一共一十三对。
那么……
他眸光微闪,看向了李浔,有几分不确信但又有几分笃定。“或在第七对烛台那里?我们可以去看一看。”
李浔的情绪总是能够隐藏得很好,偶尔倾泻也不过是从片刻的眼神当中展现出来,一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