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congee
她垂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一阵冷风灌入,半开的窗子股鼓动了一下,她才收拾起了情绪,反问道:“九千岁想问些什么?边映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浔点了点头,没和她客气。
“你一直待在晏悯的身边?”他问。
“是。”边映答。
“以什么身份?”
“侍女。”
“宫中侍女众多,你与她们有何不同?”
“晏悯说我们有仙骨,应当与他一同通神飞升,再到仙宫做他的侍女,永远忠诚于他。”
“所以你与常人相比,又多知道些什么呢?”
两人便如此一板一眼、一问一答,到了这句时,李浔又补充道:“晏悯习惯将此生做过的事情给一一记录下来,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边映点头,而后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她开始宽衣解带。
别说是晏淮清,纵使是李浔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却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得偏开了头。
“边……”晏淮清紧闭着眼睛正想开口劝阻,哪知被她打断了话。
边映说:“陛下,九千岁,请看。”
又说:“探案之时,理应无需如此戒备男女大防。”
他二人还是犹犹豫豫了许久,惹的边映又催促了一次,最后才半睁开了眸子迟疑地朝她看去。
只见她衣裳半解,裸露出了大半的背,而那理应光滑的背脊上,却布满了刀剑棍棒的陈年旧伤,却也不仅仅如此,伤口之上竟然还有用朱砂刺上去的字。
一行行、一串串,言简意赅地记录了桩桩件件不同的事。
凉薄的月色与昏黄的烛光相融,悉数泼在殷红的刺青上,那字随着边映的呼吸起伏着,顷刻间仿佛蠕动了起来。
“是晏悯的字迹。”李浔起了身,想走近些,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将迈出去的那半步给收了回来,又问:“所以他将这些东西刺在了你们的身上?!”
这边的晏淮清一直没说话,只是匆匆起身拿了一件狐皮披风,而后偏着脸盖在了边映的身上。“更深露重,保重身体。”
“嗯。”边映应了一声,也不知回的是李浔还是晏淮清的话。
总之借着披风,悉悉索索地将衣物穿好了。
“他把做过的所有事情都刺在了我们的身上,又给我们每一个人都下了蛊,母蛊在他的手中,倘使背叛了他,便会即刻化为血水,尸骨无存。”边映又说。
李浔眼睑半阖,揉了揉眉心。“怪不得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原来是藏在了人的身上。”
纵使知道晏悯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没想到他竟然疯癫至此,到底还是小瞧了对方的无底线的程度。
他遂问:“那个母蛊长什么模样?你知道吗?”
边映并非寻常人,既然早就意识到这些事情不对劲,那肯定会有所准备的。
果不其然,她点了点头。“知道,在他的手上,一串刻着朱砂符的佛珠。”
“好。”李浔沉吟片刻。
既然知道那母蛊长成什么样,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只要将东西拿到手,何愁再被晏悯拿捏,届时只要能将在外游荡的巫朝找回,边映等人的性命也自然无忧。
思及此,他暗自点了点头,又看向已经衣着整齐的边映。“今夜辛苦边姑娘了。”
“九千岁客气。”边映再次抱拳行了个礼,顿了顿,又说:“将我安排送入宫中,又弄死了晏鎏锦,此二者皆是恩情。边映再无其他遗憾,在此多谢九千岁了!”
李浔也起身回了个礼。
他们二人,本就是谁也不欠谁。
他二人将话说开了,边映也动身告退。正准备迈出东暖阁的时候,晏淮清叫住了她。
“薛夫人,外头未掌灯,朕送你一程。”说着,他拎起了一早准备好的灯笼起了身。
知晓是两人有话要说,李浔也并未跟上,坐回了桌上,任由他们去了。
夜里的风带着寒气,三更的天寂静无声,两人走了一路都没有说话,只有灯笼的烛光在闪烁,这么沉默着走到坤宁宫的门口,晏淮清才停下脚步。
颇有些突兀地说:“是朕对不住他。”
又说:“朕也对不住你。”
“不是你。”边映随之停下步子,听完后很快地摇了摇头,面上确实没有一分责怪。“人不是你杀的,要去晏悯的身边也是我自己选的。”
“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分得清好坏、拎得清对错,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晏淮清微微蹙眉,“但他毕竟因朕而死,若不是……”
“薛郎是我夫,他的脾性我知道,早惹得许多人不快了。”离了李浔,她的话多了一些,也没那么生分客气。“在朝为官,不比当年在村中生活,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我只遗憾没有手刃晏鎏锦、也还没有弄死晏悯。”
她知道,她知道谁好谁坏、知道这潭水是谁搅浑的、知道谁才是踩在薛古身上让他们起不了身的最大恶人。
她看得清,所以恨得清。
说着,边映对着晏淮清笑了一下,但她不太适合笑,或许是因为笑得很少,就显得坚硬,可还是在尽力地对他展示出自己的善意。
就那么笑了一会儿之后,她又说:“陛下,我夫薛郎很敬重你,他常说为君者当仁,倘若是你做皇帝,那会是大晏之福。
“若你实在愧疚难安,那就如我夫所说,做一个明君、做一个仁君,爱这天下苍生、爱黎民百姓,不要像晏悯一样、不要再让清官枉死。
“那我……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夫也应当同样如此。”
“边映。”这是晏淮清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其实于理不合。
只是他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挺直的背脊、劲瘦的身躯、空洞的双眼,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不安,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去。
所以他说:“离开这里吧,去过自己的生活,接下来就交给朕与李浔。”
“过自己的生活?”边映看着他,面上也还是没做出太多的表情,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就又很快地笑了下。“这句话可真稀奇,什么叫做自己的生活呢?薛郎死了,又还会有人毫无芥蒂地爱我么?”
晏淮清听她说这些话,又像是在听自己说。
人身上重重枷锁,真的能够过自己的生活?这世间谎言累累,真的有人能心无芥蒂地爱我?
能,应当是能的;有,应当是有的。
他像是顿悟了,可又有几分稀里糊涂地说:“边映,为你自己。”
他曾经求心问爱,蹉跎了无数的光阴、在光阴中又磋磨了自己,不管是因为什么,可当李重华为自己举剑变回晏淮清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地掌握了自己的人生。
此之为,攻守易形。
“好,好。”边映笑了一下,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离开,融入了夜色当中。
这夜很深很静,只听得到细微流动的风声。
几步之后,晏淮清听到了边映轻哼的声音,是不成曲调的词儿。
“三月三、春笋长,春笋沾雨节节长,编了竹篓上山岗。上山岗、捡笋尝,装满两篓换铜板,攒着银钱娶姑娘……”
那身影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小,坤宁宫又只剩下了风声。
晏淮清转身回了东暖阁。
春天似乎又要到了,春笋还会再长,可捡笋的人却不会再来了。
作者有话说:
嘿嘿,又被锁起来了。
第174章 【柒拾】鸢
晏淮清有些记不清,距离上一次见到晏悯过去了多长的时间。
仔细一想,他们之间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子不像子、父不肖父,说来也实在嘲讽。他从前尚有几分为人子的惶恐和失落,如今再谈,只剩下满腔的怒火与恨意了。
不过此次他抱有目的而来,别的心思也没有。
高耸入云的登云阁与从前无二,层层白纱帷帐在风中轻拂着,袅袅的白烟从阁中飘出,带着令晏淮清作呕的、浓郁的香气。
他站在门口,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会儿那三个鎏金大字,等里头的人察觉到他、唤婢女来请时才重新有了动作。
跟着往前走,他的目光也放在婢女身上,暗自猜想对方会不会也被刺了字、种了蛊,想到那日边映给他们看的那些,他握紧了手中根据边映所说仿制而成的佛珠。
那母蛊,他定是要换到手的。
头一回来还会被阁中的帷帐给迷了方向,第二次倒有几分驾轻就熟了,他穿过重重的帷帐径直走向了晏悯跪坐着的蒲团处。
那块儿巨大的、刻着小篆的石碑还立在那里,这一次,上头层层叠叠地贴满了朱砂写好的黄符,黄符带着纸香,朱砂却是腥臭。
他嫌恶地挪开了自己的眼神,什么话都没有说,跪坐在了蒲团上,拎着旁边小几上刚沏好的热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管顾晏悯的心情、也不去看,自顾自地品了起来。
“哼,说着忌惮朕的话,还敢喝朕的东西?”晏悯睁开了双眸,脸上带着他看了十几年都没有改变的讥讽和轻蔑。
但晏淮清已经不是从前的东宫太子了,不再会被这样的眼神给唬住,也不会再担忧对方是不是对自己不满了。
“太上皇不是还需要朕替你维护朝堂?”他淡淡一笑,不自觉地学了几分李浔的弧度。
看着对方还想就这个再说些什么,他没给这个机会,眉眼低垂、话锋一转,“朕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了盛元六年,母后还在世的时候,她说要带朕去放纸鸢,那纸鸢做成了彩雀的模样,尾部缀着五色的彩翎,很是好看。”
晏悯面上的表情变了变,看向晏淮清的眼神有多了几分讥诮和傲慢,滚动了几圈手中握着的佛珠,然后说:“不是梦,那个纸鸢被朕折断了翅膀。”
这些话或许称得上是挑衅,但晏淮清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应答对方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
“但是朕那时还太小,步子跑不开、放不起来,母后说帮朕放,可她满头的珠翠实在是太沉了,压得她也跑不动。”
晏悯也在自说自话,带着十几年如一日的高高在上。“你母后那时体弱,早已不是当年冠绝京都的左柱国嫡女了。”这话中有几分得意。
“眼看着天要黑了还没放起来,舅父忽然来了,他从玉龙关回来了。”说到这里,晏淮清抬头看向了晏悯,嘴角的笑很淡,神色也淡然。“他接过纸鸢,只是跑了几步,彩雀就飞了起来。”
“那时离你舅父身死、魏家军覆灭只剩不到一年。”晏悯说。
晏淮清继续道:“风越来越大、彩雀越飞越高,最后半个身子都没入了云中,然后舅父拔出了剑,斩断了拉着的线,那一刻,纸鸢化为了真正的彩雀,在云端上振翅飞翔。”
听完这些,晏悯哈哈笑了起来,“都已经即位称帝了,怎得还如此孩子气?死物永远都只能是死物,飞不起来就是飞不起来。”
“是吗?父皇说得对。”晏淮清抿了下唇,笑得有些羞赧。“所以凡人也永远都只能是凡人。而凡人百年不过一瞬,父皇您如今也年过半百了。”
他难得地喊了声父皇,晏悯却变了表情。
霎那,晏悯微微抬手就将手中的茶盏朝着晏淮清砸去,很是熟稔,像是做惯了这个动作,而茶盏里头滚烫的茶水不过只是抿了半口而已。
晏淮清自然不会像以前一样呆站着不动,那时对方砸在李浔身上的茶盏他也还记得清楚,甚至连衣袍上茶渍的痕迹都没有忘记。
瓷器坠地应声而碎,他偏了个身侧眼看着地上的碎片,很轻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