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congee
李重华瘫软地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着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耳边是嘈杂的私语、是哭号、是尖叫、是一切无关紧要却又逃离不得的声音。
人世间谱字千百,字字写着不甘和遗憾,篇篇都是他错乱的人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韩元嘉收了兵,带走了他的妹妹,城墙变得空空荡荡,城内也安静了许多。
他终于有了力气站了起来,身边的人想带着他回去,但被他躲开了手,他踉跄着往城墙上而去,一步一步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艰难。
在他妹妹自刎的那个地方,他找到了一个沾满了鲜血的顶簪,是他在云锦阁买下、除夕夜送给她的那一套,不知道是不是与韩元嘉争执的时落下了。
他俯身想要去捡起,却沾了一手的粘腻,竟然是化了的糖人糖汁。
李重华只觉人生之沉重,压得他喘息不得、站立不起,他再次跪倒在了地上,沾了一身的血。他抚着城墙,额头抵住手臂,又一次大哭了起来。
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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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里应该是壹佰零叁的)
“殿下,那是雍和公主。”
“那是我的妹妹!”李重华手紧紧地攥着案角,让那尖锐之处刺入自己的掌心,靠着疼痛得到了几分清明。“我只知道我的妹妹不愿意留在那里,她宁死也不想留在那里,所以我要将她带出来。”
邬修明或许并不明白,垂下的眼尾还是显得那么慈悲。
很耐心地跟他解释道:“公主理应葬入皇陵,想要将公主带出绝非易事,只恐陛下也……”
“绝非易事,却并非为不可能之事,对不对?”李重华两日未入眠了,只是闭眼都能看见那燃了满城墙的火把,和被围在了士卒中的晏泠河。
他的心中有恨。
他怨恨自己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她内心真正所想、他怨恨行事歹毒的淑妃,怨恨不近人情的皇帝……最后又怨恨不公的天道和无情的人世。
可怨恨到最后心却是空空荡荡的,带着湿气的凉风穿堂而过,什么都被卷走了、什么都不剩下。
邬修明叹了一口气,点头又紧跟着摇头道:“殿下,世上鲜少有不可能之事,只是人总要懂得权衡利弊,如今倾力去带出公主,并非明智之举,只怕……”
听到权衡利弊四个字的时候,李重华心中有什么东西骤然崩塌了,只剩下了一层空壳的心斑驳碎成齑粉。
他几乎是低吼着对邬修明说:“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皇位,我不想要那些!”
“什么江山、什么皇位、什么权势,我通通不在乎!我宁可我不姓晏、我宁可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
说着,他又因为愤怒与痛苦颤抖了起来,眼中干涩什么也落不下了。“太师,若不是为了泠河,我不会来寻你的,在掌印府的这些日子,好过我在宫中的十几年。”
“可我的妹妹死了,她现在死了啊!”他握住案角的指尖嵌入到了桌中,指甲翻开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所谓天皇贵胄,却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保不住,我要这一切有何用?”
他的灵与肉在撕扯、在嚎啕,但邬修明听不到这一些。
或者,他已经习惯了这一些。
年逾花甲的邬修明垂眸神色慈爱,仿若能与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可说出的话却还是那么冷静。“殿下,老夫明白,可是殿下,这江山社稷、黎明百姓都需要你。”
又说:“此次雍和公主不欲和亲而逃出了宫中,只恐南夷会借此发作,而淑妃等人并非良善之辈、陛下又醉心于通神,届时又是百姓受苦。
“若只是小生事端便罢,怕则怕会京都内起兵里应外合,若是战火燃起,百姓又当如何在乱世自处啊?
“殿下,请殿下为这天下苍生而思虑,莫要忧心过度,应当沉着冷静解决眼下危急之事。”
李重华看着邬修明有条不紊地说着这些,却觉得对方的脸渐渐地变成了一团看不清模样的黑雾,与当时在乾清宫见到的一模一样,或许随时会变成噬人的怪物将他吞食而下。
他的心口重重一跳,眼前骤然一黑,铁锈味却顺着喉从腹中蔓延了上来,最后没能吞咽下,化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了满地满身。
血吐了出来,人变得空荡了。
“殿下!”邬修明一惊,上前欲扶住他。
他侧身躲开了那只手,撑着身子慢慢地开始往外面走。
邬修明快步跟了上来,“殿下,要去往何处啊,你现在……”
“回家,我要回家。”他说,扶着墙也踉踉跄跄。
“回哪个家?”邬修明又问。
他却回答:“掌印府玉兰或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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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才发现玉兰花确实开了,如玉般点缀在无叶的枝桠上,散出的味道却比李浔身上的淡很多。
他觉得疲惫,便扶着树干坐在了树下,一阵风拂过吹掉了一朵恰好砸在了他的怀中。
举起那朵玉兰,抬手轻抚了一下花瓣,腕上的玉环在叮叮当当的轻响,他应和着哼了几句从李浔口中听到过的不成调的音,最后又觉得无趣,就不开口了。
侧目才发现沾在袖口的鲜血红得刺眼,由是也才明白为什么李浔总是一身红衣。
忽而又是一阵凉风起,不过一息之间就落了急雨,让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淋透了,如此也就不急着躲了。
揉了一下滚进雨水的眼睛,他又扶着树站了起来,这次是朝着李浔的院子而去。
不如他也换一身红衣,这样看不见别人的血、也看不见自己的血,也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李浔的厢房向来不亮堂,往日只有在他来的时候才会多点一根烛,如今李浔不在,他鸠占鹊巢也我行我素地点上了所有的灯盏,使其亮日白昼。
而后拿着棉帕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就打开了柜子。
压在最上面的是一沓纸,他抽出一看才发现张张都写着往生咒,力透纸背。
没有细想,他放在了一边又开始找衣物,隐隐约约还能嗅见玉兰的香气,最终寻得了一件不是官服的红袍,于是解了自己身上的就开始换。
他甩了一下袖子,“大了一些。”后又说:“其实大一些也没有什么的。”
换好之后他翻身上了床,脸颊贴着枕头用锦被将自己紧紧地裹住,没有露出一丝缝隙。
这是他第一次躺在李浔的床上入眠,往日都是李浔赖在他的厢房不走。
不知是不是李浔体热,所以他的被褥也比平常的要暖得多,不过一会儿,他身上就热了起来,方才被雨水打湿之后的寒气都不见了。
“怎么好像还是不太亮堂?”他眨了几下眼,觉得眼前的一切开始慢慢地变得昏黑。“或是要再多点几盏不成?”
于是他又翻身坐了起来,拢了一下没有脱去的红衣,猛地站起身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昏黑不能视物,他退了几步重重地坐回了床上,床发出了一声空空的闷响。
好一会儿这样的异样才退去,李重华又慢慢地扶着床站了起来。
不过是往前迈了一步,他就倏地回了头,垂眸看向了那张床。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各位,因为失误将上一章节的复制了过来,但是不能删除了,所以替换成了下一章节的,看过的可以清除缓存再看一次新的内容。
第103章 【壹佰零叁】长明灯语
这床的声音不对。
像是空的。
李重华脑中空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怪异,却什么也没有想地俯下了身,一把掀开了铺在上头的被褥,看着那裸露在外的床板,又叩手敲了敲。
他听着那声音一惊,确实是空的。
说不清这个时候滋生出了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循着本能地想要看看床底下是什么东西,猜测会有什么机关,于是四处摸索,也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在床里侧一个隐蔽的地方,他摸到了一个凸起的木芯。不算大,纵使被人看见了也根本就不会起疑,但是此刻的李重华摁了下去。
清脆的咔嚓一声之后,他跪坐着的床板隐隐有晃动之意,他赶忙地往后退了几步站了起来。
由是看见了原本严丝合缝的床板开始移动,是精巧无比的机关术。不过几息之后,那个地方渐渐地腾出了一个小道,但因为天色暗了,所以看得不清有些什么。
这是李浔挖的吗?下面藏着什么东西?是好是坏是不能说的秘密?
他不知道,也不太敢妄加揣测。
从大牢里出来到现在,他数不清自己见到过多少次这样的小通道了,但带向的无一不是那些阴暗的、腐坏的东西,故而让此刻的他生出了几分能够被清晰摸到的惧意。
可越是害怕就越是要去探究。
人总是要直面自己的恐惧的。
他起身就近拿了一个烛台,而后扶着架子床开始往下慢慢地走。
这通道比前几次走的都要规整,显而易见是用心地修葺过的,每一层铺垫好的石砖都能稳稳地托住人下落的脚,即使第一次下的人也可以很顺畅地往下走。
起初的时候十分昏暗,但转了几个弯却发现眼前骤然变得明亮了起来,暖黄的灯火扑在冷硬的石砖上,染的整面墙都变得柔和而又温暖了,这是李浔的厢房从未有过的亮。
转过了最后一道弯,他才发现如此明亮是因为灯盏几乎嵌满了整面墙,墙角也堆放着不少,蜡油流出凝固在墙缝上,烛火燃得轻柔,散出的光几乎是圣洁的,让他手中的烛台都变得苍白了。
走近细细打量之后,李重华才发现那并不是寻常随处可见的灯盏,是长明灯。
长明灯,求长生。
顺着墙根走,没走多远就发现了墙后的一间同样明亮的暗室,里头也满满摆放着长明灯,不同的是,长明灯上又贴着写着字的纸条,而其中一面墙上列满了牌位,牌位前有个小案,案上摞着一沓纸。
他定睛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盏长明灯,却发现上头的名字是赵含秀,那个被戚永贞抛弃、又被亲生女儿做成了人皮傀儡的女人。
再往前看,有荣兰、有刘梅、有小柳,竟都是他熟悉的名字。
可更往前一些,就变得陌生了。
只是这时才恍然发现,这些长明灯上贴着的都是已逝之人的姓名,密密麻麻,都是逝去的旧魂。
为死者求长生,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李重华迷茫了一瞬,随后开始朝着那放着牌位的地方走,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李寒浔”三个字,熟悉,却又陌生。
而旁边还摆放着刻着“显考李镛讳三府君之灵位”“显妣孺人闺名满云之牌位”“亡妹李落霞”字眼的牌位,右下角的卒年皆为盛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这三个书写皆是工整,独独李寒浔的只有一个名字。
这是李浔,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李寒浔就是李浔。
李镛是他的父亲、满云是他的母亲、李落霞是他的妹妹,他们逝于十六年前的冬天。
那个冬天,发生了什么呢?李浔为何要更改自己的名?又为何要给自己立一个没有生卒年的牌位?
他视线一扫,看到了被压在了案上的那一沓厚厚的宣纸,写了什么看得不清,却也知道上头的字力透纸背,他浅浅地抿了一下唇,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跪坐在了蒲团上,拿走了镇纸翻看了起来。
【落落,
子卯叔炒了一些年货,炒瓜子仁的时候特意多放了一些桂花糖,只能吃一些,莫要太贪嘴又牙疼了。】
是李浔的字,他认得出,而落下的时间是几月前年关将至的时候。
新宣纸与泛黄的混杂在一起,不知是不是李浔常常会翻看,久远的与最近的便被混淆在了一起。
【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