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涿然流光
“少白,你可知错?”顾钧宣的声音威严粗砺,心中万分难过,但他不得不硬下心肠。
少白轻垂眼帘,轻声说,“少白知错。”
堂上鸦雀无声。
顾钧宣定定地说道,“顾少白,你年少轻狂,罔顾人伦,不思检点,做下如此悖德忤逆之事。因你一人累及全族,顾氏一族百年声誉毁于一旦,数代积累一夕皆无,被逼离京沦为世人笑柄。如若留你,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愧对后代子孙。今将你重责五十家法,宗谱除名,赶出顾家,从此你再不是顾氏子孙!”
这席话如同晴天霹雳落在他头上,他起初不信,环顾众人皆面色沉郁的脸,突然声嘶力竭高声大喊,“不要......父亲,不要赶我走......”,他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愿被赶出顾府。这里有疼他的父亲、兄长,这里是他的家,离开这儿,他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他膝行过去,全然不顾膝上血迹已渗透了包扎的布条,他抱住顾钧宣的小腿,惶恐地连声喊道,“爹,我知错了......是我不好......以后再不犯了,你打我多少鞭都可以,就是别把我赶出去啊......”
顾钧宣脸上老泪纵横,心如刀割般,可是面对满堂顾氏子孙只能硬着心肠,声音喑哑地说,“阿白,顾氏一族将近百余人,差一点被你累及了性命,你一人性命是小,顾家清誉是大。不处置你,即时回了南边,也依然无立锥之居啊!”
顾少白心中乱糟糟一团,话虽入耳,却像没听到一般,只一味地害怕被逐出府,仍旧抱着父亲小腿小声哭泣,哀哀求情,令在座的许多人都潸然落泪。
他仰着头,漆黑的眼珠隔着重重水雾,巴巴地看着顾钧宣,“父亲,您怎么罚我都行......别让我走,行么......”
“父亲”,顾青白实在心中不忍,刚想给少白求情。
一边儿的二当家顾靖宣冷喝道,“青白,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少白他罪恶滔天,我顾家实在是容不下这样的孽障,不如此处置,岂不是姑息养奸,任犯多大的错儿挨顿鞭子都可了事,还要这顾家家规族训做什么?”
顾青白嘴唇翕动,不敢再继续说下去,退到一边默默落泪。
顾钧宣抬起颤抖的手,给少白抹了抹脸上的泪,一遍一遍地用手指描摩他精致的五官,心里像被泼了滚油一般,五脏六腑疼得难以忍受。从小如珠似宝地疼了十七年,怎么舍得就这样丢了他!
良久,他抬起衣袖擦了擦老泪纵横的脸,知道是该做了断的时候了,“少白,别怪爹心狠......离了顾家,你也要好好的......”
说罢,他狠了狠心将顾少白推得跌座在地上,喝道,“请家法!”
顾家家法是一支五尺长三指粗的银丝软鞭,用牛筋缠以银丝制成,顾家子弟平素里温良恭俭,少有受罚的。
顾少白自小养尊处优,身娇肉贵的,要让他足足承受五十鞭,不啻于夺去他半条性命。
两名族中子弟不由分说将少白拖拉至祠堂正中地上,牢牢按住,其实就算他们不按,他也无力再躲了。
他跪在那里心中一片死灰,眸中两抹清凉,心里明了,一切回不了头了,唯有自己离开才能平息顾家所有人的怒火,也是父亲对阖府上下的一个交待。
“啪”的一声,银丝软鞭带着风声呼啸着落在背上,疼痛令少白脑袋蒙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扑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挨打的部位火烧般的疼痛,皮肤被撕了个长长的口子,鲜血很快渗了出来。
他紧紧咬着唇,以手撑地,重新跪起来。雨点般的鞭子落在身上又带起细碎的血肉,起初是撕心裂肺的疼,后来,看着飞溅在地上的血滴,疼着疼着,好像就麻木了。他紧紧咬着牙关,攥紧拳头,忍住几欲冲口而出的叫喊,任凭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再流出细细的血。
那些是真是假的情缘在记忆中仍然流转,每一秒钟都像从神经中剥离一般疼痛不止。他呵呵地低声笑着,笑自己可怜可恨,被所谓的一见钟情害得体无完肤,万劫不复。他的笑容,他的温存,他的霸道......都是假的,就没有过一点点真!
十七年,顾少白,你枉活了!
一滴血自唇边坠落,落地成花。放下了所有的执念,放下了所有的痴缠,面上泪痕尤在,心中已荒芜一片。十七年漫长岁月,等来了只影转身无牵绊。
少白第三次幽幽醒转,发现执刑人已退开。青白满脸是泪地扶着他,他声如蚊蚋喃喃地问,“二哥,打完了么?”青白哽咽着点了点头。
少白挣扎着跪起来,以头触地重重磕了三下,抬起头来额头红肿一片,更衬得肤色苍白如纸,“少白不孝,叩谢父亲大人养育之恩......父亲,珍重!”
又环顾四周以头触地,铿然有声,“各位叔伯兄弟,少白累及顾府背上恶名,万死难辞其咎,少白就此拜别!”
堂上鸦雀无声,顾钧宣沉默着点点头,两行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缓缓流下。
在顾青白的搀扶下少白颤颤微微地站起来,浑身白衣被鲜血浸染,衣白血红甚是刺目。他眼前一阵晕眩,扶着青白的手静静地站立,等着晕眩过去,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浅浅一笑,“二哥,少白走了,保重!
脚步虚浮,踉踉跄跄下堂而去。
这笑容像根针,直直刺在顾青白心尖上最软的地方。
顾青白追了两步又停下,紧咬着唇,泪眼模糊中看着一团红白交织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不见了。
少白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阶,朱红色的顾府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发出轰然一声响。
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片被风卷起又轻轻落下,他抬起头眯了眼睛去看太阳,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倾泻而下,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反而有种沁入骨髓的冰凉。
秋意愈发浓了,已是万物萧瑟的季节。
一阵秋风乍起,少白勉力挪动脚步走至银杏树下,双腿再也无力支撑身体,背靠着树干滑坐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双目焦距混乱,渐渐不能视物,干脆闭上眼睛,耳边静悄悄地只有风掠过银杏树梢的哗哗声,心中一片宁静,仿佛一切都随风而去......
第8章 与君决绝
慕清沣下了朝接到周平的信儿,马不停蹄地直奔当初以周沣的名义买下的宅院。
轻罗纱缦的雕花大床上,顾少白安静地睡着,面容平静,眉目舒展,莹润洁白的脸上泛着可怖的青紫红痕,额头一片红肿。
“他怎么样了?”慕清沣未及脱下朝服,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站在床前的周平。
“顾少爷他,他......”周平声音哽咽着。慕清沣看到床边小几上扔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血衣,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周平流下混浊的眼泪,“派去守着顾府的人说,顾少爷受了家法五十鞭,被从族谱除名,赶出了顾府”,他用衣袖揩了揩眼泪,头一次悲愤交加地望着慕清沣,“王爷,这,就是您想要的么?”说罢,转身出了卧房。
慕清沣呆呆地站着,五味杂陈,有酸有苦,唯独没有大仇得报的欢喜。
半晌,他轻轻地坐在床沿。顾少白的一只手轻飘飘地搁在锦被上,修长的手苍白干净,指甲透明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把这只手裹进掌心,才发现沁人的冰凉。床上的少白挣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翻身,但体虚力竭,还是放弃了,面上也不再是一片平静,眉心耸了耸,笼罩了一层微微的愁苦,可能在梦境中也依然是痛不欲生吧!
“......我委身于你,实是因为喜欢你。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要求,你也不要对我心存愧疚。我能陪你多久便多久......”话音尤在耳边,他仔细回想当时听到这些话时他的心情,是心中鄙夷,是心头暗笑,还是像现在这样痛彻肺腑?悔不当初的其实不仅是他,还有自己。
他在心底里喃喃地说,我其实早就后悔了,也许是在和你一起弹琴品茗之时,也许是共赴巫山云雨之后,也许是生辰那天对饮听到你的肺腑之言,也许......他摇了摇头,想甩掉这些让他痛苦的回忆,结果发现,那些记忆就像用一把雕刻时间的刀,一笔一划地刻在心中,不是你不想,它就不在的。自以为掌控了一切,把所有人玩弄于掌股之间,殊不知,最后一个陷入的是自己。
呼吸之间,那个少年已融入自己的生命里,一些缱绻,无论素净,还是喧嚣,都已经被赋予了清喜的味道,无声无息地濡湿了那颗冷硬的心。是时光的无情,还是流年的沧桑,让所有的一切都如逝水匆匆,去了遥远的天涯?不,这些都不是,弄丢了这一切的是自己那颗凌驾一切的权利欲望之心。
一念咫尺,一念天涯,一念拥了清风明月,一念回首已是枉然!
顾少白再次醒转已是两日以后的上午。
他睁开眼睛,室内一片光明,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青色罗账,这是来了无数次的所谓的周府的卧房。在这间房里,自己与那人无数回颠鸾倒凤共赴云雨,无数次弹琴品茗嘻笑打趣,无数次耳鬓厮磨轻声细语,原来以为的柔情蜜意,此刻想来,不过是岁月划伤脸颊开出的血色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