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故栖寻
雍盛被丧仪的繁文缛节折磨了月余, 浑身不得劲儿,冬天最冷的时节已然过去, 趁着难得的晴日, 他命人在御花园里扎上草靶, 练起射箭。
狼朔抱着箭囊,姿势别扭地抬起一条腿, 从靴页里抽出黄纸, 展开递到跟前。
雍盛就着他的手看了, 其上用斗大的赤字写着:威远侯乃戚家二郎,忠良有后, 威震四方, 大雍之幸。
简单,粗暴,跟什么宣传标语似的。
“这黄纸在大街上飘得到处都是, 金羽卫扣了几个偷摸撒纸的, 一问,全是叫花子,收钱办事呢, 问起金主是什么人,都说戴着斗笠蒙着面,没瞧见具体长啥模样,听口音,应是地道的雍京人士。”
“嗯,既问不出什么来,就都放了吧。”
嗖地一声,射出的箭正中稻草人的眼睛。
雍盛接着搭箭引弓:“威远侯府可有什么动静?”
“投拜帖的人越发多了。”狼朔回,“但侯爷依旧是闭门谢客,未踏出过府门半步。”
雍盛纳闷:“这一个月来,他谁也没见?”
“见了啊。”狼朔也纳闷,主子这不明知故问么?
雍盛侧目:“谁?”
狼铎:“您啊。”
雍盛调转弓箭,瞄准了他的眼睛。
狼朔吓得立时跪下。
“平日里你要是能少说些废话,多办成事,瞧着想必也更机灵讨喜。”雍盛凉飕飕地道,“继续去盯着。”
不慎触了霉头,狼朔满心懊恼,麻溜地退下。
背后又传来嗖的一声,这回箭脱了靶,射落了枝头红梅。
城东醴泉寺内。
捱过严冬的老银杏早早嗅到春的气息,光秃的枝桠上急匆匆冒出新绿的芽苞。
戚寒野负手仰望,看湛蓝无云的天空被树枝分割成一片一片不规则的形状,这一片像菱角,那一片像长嘴葫芦,只要研究的时间够长,他能给每一片都找到相似的意象。
这是他从前常做的事。
那时,累了倦了,或是心中不畅快,他就爬上这棵老银杏,藏在密密匝匝的树冠里,借着树叶的掩护,逃离外面颠倒错乱不怀好意的世界。
只可惜,银杏春绽夏盛秋凋,并不能庇护他四季。
于是印象里,哪怕未患寒症,每一年的冬天仍显得郁卒难熬。
老尼捧着誊抄完的经文从禅房出来,一眼便瞧见院中长身玉立的人,喜上眉梢:“少公子。”
“嬷嬷。”戚寒野笑着迎上去,接过那厚厚一沓经文,“经久未见,身子可还康健?”
“好,好得很。”老尼慈眉善目,上下打量他,又细又弯的眉毛登时不悦地皱起,“倒是你,怎么瞧着脸色差了许多?当上了侯爷,公务就这般繁重?”
又伸手摸摸他的手臂,很是不满,“看看,也没从前结实了。”
戚寒野惭愧道:“侯府里锦衣玉食,我又远离行伍,久不操练,身子渐疏懒矣。”
二人对视,老尼重重地拍了一记他的手背,丢了胳膊:“戚氏家训,居安而思危,处盛而虑衰。少公子万不可耽逸乐而忘志,还应奋勉以图进。”
戚寒野执晚辈礼:“嬷嬷说的是,寒野谨记。”
老尼缓缓往前走向佛堂。
戚寒野亦步亦趋地跟着,问:“姑母缘何不在寺中?”
“你来得不巧。”老尼回,“小姐昨日夜里已离开了。”
戚寒野心中有所预料,只是不愿相信:“她可曾交代去了何处?”
“约莫是下了江南。”
“可给侄儿留下只言片语?”
“只叫你好生想清楚,何为亲,何为疏,何为远,何为近。”
老尼入了佛堂,放下经卷,整理佛像前供桌上的果品香烛,慢慢擦拭起香炉。
身后人久未言声。
直到前堂敲起诵经的梵钟,他方道:“嬷嬷,此间不光有亲疏远近,还有忠义信节。”
老尼并未转身,长年青灯古佛相伴,她已眼空心空,再盛不下世间诸多繁杂:“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她有她的因,你亦有你的因,种何样因,得何样果,各自熬去吧。”
戚寒野沉思一路,回到府邸,方掀开马车帘幕,绛萼遣的小厮匆匆来报,称那位来了。
戚寒野面上不显,不等小厮搬来凳杌,兀自跳下马车,边走,边整理衣冠:“人现在何处?”
答曰:“在书斋相候。”
书斋里尽是些兵书,或天文历法,地理方志,或四书五经,史学巨著,与老儒们经筵上所用的那些教科书别无二致。
雍盛左右无聊,随手抽了一本痛苦地翻了翻,瞬间觉得老儒们生动的面貌跃然纸上,师训音犹在耳,惊吓之下,忙道了声罪过,啪地阖上,放回原位。
满满的书架上,竟无一本可读之物,实在可恶。
他愤而扭头,转去书案,见镇纸下压着一幅草书,引颈去看,写得端叫个瘦劲灵动,飘逸洒脱,一气呵成。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正念着,身后传来推门关门声,他清清嗓子立时噤声,转身的同时已经想好了兴师问罪的说辞,只是嘴还没张,就被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
是檀香的气息。
与记忆中的有些许细微差别,似乎更冷,更浓。
这气息能抚慰一切,雍盛放松下来,收拢回袖中匕首。
“去哪儿了……”
语未尽,便尽数泯于唇舌。
雍盛被按在那大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扫落一地,戚寒野掌着他的腰,援笔濡墨,在他光裸的脊背上题字,写的什么不得而知,只是狼毫柔软湿润,一勾一撇间,每一笔都像小动物在舔舐,痒得他在迫人的热潮中艰难地发笑。
“绝妙。”
写完,姓戚的还得赞叹一声,表示满意。
当真是寡廉鲜耻。
雍盛的声音支离破碎:“你不如……从此改姓王。”
戚寒野不解:“为何?”
“再……再改了营生,去卖瓜。”
戚寒野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俯身凑至他耳边,气息有些紊乱地低笑:“圣上不宜妄自菲薄,我夸绝妙,并非夸我的字,而是夸圣上的腰。”
“……”
从后面看,雍盛的耳尖可疑地红了。
“方才还牙尖嘴利,劝我改姓卖瓜,这会儿怎么不吱声了?”戚寒野哪能轻易放过他,使了个巧劲儿将人翻转过来,想好好欣赏一番他窘迫的模样。
这动作真叫人受不住,雍盛拉长调子欸了一声,两只手四处寻摸着想顺点什么来遮住脸,这凭空一抓,便抓住一张纸,跟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捂上眼,谁料上头写满了字,待要聚焦目光仔细辨认,便听戚寒野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劈手来夺。
雍盛反应极快,立刻将胳膊举过头顶,一条腿蹬上其胸膛,阻止他靠近,眯眸道:“上头写了什么机密要事,惹得你如此分寸大乱?”
戚寒野微微发汗的俊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嘴角颤了颤:“不过是些闲时小记,家长里短,不足挂齿。”
家长里短?
无法想象。
戚寒野这样的人,会没事儿记录些家长里短?他要是说闲得发癫写了些独创的兵法和武学心得,可信度还高上那么一点。
一旦起了疑心,以雍盛一贯刨根问底的性格,必然要求个水落石出。
他饱含警告意味地瞪了戚寒野一眼,勉力去看纸上所写。
姓戚的自然不肯乖乖就范,越发咬牙发狠地捣乱。
雍盛克服着颠簸摇晃与体内愈来愈汹涌的浪潮,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二月十五,月圆,可惜人未至。”
“二月十六,清平无事,人亦未至。”
“二月十七,听闻太后今日启欑,宫中忙乱,应不至。”
“……”
雍盛越读,声音越小。
有某种滚烫的情愫在凹陷的心窝聚集,一点一滴,聚成汪洋,然后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泵动流经四肢百骸,于是干涸枯萎的经络重新活了过来,欢呼雀跃,感恩戴德。
最终,二人在无声中默契地越过临界,共赴极乐。
“喂,戚寒野。”
戚寒野将脑袋埋在他的颈项,闷闷地嗯了一声,又亲昵地蹭了蹭。
像极了一只慵懒的大猫。
雍盛屈指挠他下巴,逗弄他:“你就这般想见朕,日日望穿秋水盼着朕来?”
戚寒野捉住他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雍盛不呼痛,反倒朗声笑起来,洋洋得意的模样像是拿到了什么死对头犯案的铁证,笑到一半,突然低吟一声蹙起眉,惊愕地眨眼,随即脸涨红了:“戚寒野,你!竟然又……”
“哈,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假,假正经……你定是在这看似正经持重的书斋里……日日肖想如今这般光景、想了千次万次……唔!”
戚寒野往上堵住他那张恼人的嘴,不遗余力地将人狠狠惩戒了一番。
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雍盛沐浴时,只觉浑身骨头像是被马车来回碾了几遭,以至于当某人绕过屏风来送干净衣裳时,他都不争气地瑟缩了一下。
戚寒野的视线,从来只落在他身上,自然也没有错过这一细微的动作,关切询问:“怎么?可是水冷了?”
雍盛疲惫地耷拉下眼睛,半死不活道:“水不冷,是朕心冷。”
戚寒野微笑:“那……微臣帮您捂热?”
他一动,雍盛直接整个人缩进水里,只露出两颗黑亮的眼睛和可供喘气儿的鼻子,并用怒气腾腾的眼神无声地谴责。
啧,骂得还挺脏。
戚寒野讪讪收回扑空的手,撩了一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