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胶东大葱
鹿大夫轮值出太医院,当时带着儿子到鲁王府请罪。王修一看鹿大夫,心想果真忠正耿直的人品。鹿大夫说起来是个太医,细分是个医正,正直过头,不大会做人,曾经得罪了上司轮值就被放出了京城,在各处驻军当军医。最擅疡科,断胳膊断腿他都缝活过,很得将士们倚重,有了个“医将军”的外号。可惜这一切毫无用处。人们对医者的要求是悬壶济世,可没说医术也是谋生的手段罢了,鹿大夫看人可怜时常免医药费,感激收了不少,一贫如洗。鹿家也是刚回京城,在北京完全没根基。这履历背景,倒是和摄政王对脾气。
鹿鸣自小跟着鹿大夫在边关料理伤患,疡科经验恐怕还在太医院那些老大夫之上。鹿大夫放儿子来给摄政王治伤也是不得已,自己在太医院七上八下,出来揪住兔子一样的儿子反复询问脉案诊录。
“爹放心,我自知不是什么圣手,但经验是有的。说句不敬的,虽然殿下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也就是皮肉伤,跟我在边关和爹料理的肠穿肚烂的伤压根没法比。爹说了,当医生的,最要紧的就是经验,有一双阅尽病痛的眼,一双勤奋不辍的手。儿子日日被爹逼着义诊,别的不说,经验是不输人的。”
鹿鸣对着父亲镇定自若,侃侃而谈,让鹿大夫稍稍宽心。他没告诉父亲,给摄政王治伤当天出府,站在大门口激动地直跳,大药箱砸了鲁王府大奉承的脚面。
黑甲长枪,纵马驰骋,如狮如虎过长街的男人。
鹿大夫严谨检查儿子处理摄政王的伤势,活儿做得仔细,即便是他自己来,水平也就这样。鲁王殿下仁厚体恤,并没有为难鹿大夫,连连夸奖小鹿大夫青出于蓝,年轻人有希望把鹿大夫所学发扬光大。鹿大夫一向沉稳的人,出王府的步伐都轻了几分。王修送鹿大夫出门,袖着手很直接地告诉鹿大夫:摄政王看小鹿大夫顺眼,往下换药,小鹿大夫来也可。
父子俩出门时,鹿鸣对摄政王又仰慕又神往,攥着衣服激动。鹿大夫到底不傻,儿子这是在摄政王眼前挂了号了。他轻轻拍一下儿子的脑袋。
王修把德铳的残渣给李在德送去。李在德住在宗人府,不出来了。有笔有纸,有吃有喝,天天对着墙念念有词。宗人令翻翻李在德的户籍。“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李在德是周王一脉,但其实他是没有名字的。太祖规定宗人府统一取名,后来李家皇族实在太多,根本顾不上。李在德亲爹都没名字,违制私自取名,就这么叫着。搁以前是要打板子的,现在谁管得着。仔细论起来,皇帝陛下和摄政王属于燕王一脉,“朝行沐余丰,衍先奉启晟”,李在德是摄政王堂弟。
这位皇亲国戚看谁都看不清楚。摄政王身边的王修偶尔来一趟,天天来的是“丹阳将军”邬双樨。送些吃的,给李在德讲辽东。邬双樨在辽东长大,白`皙少年,却一身肃杀风雪。
李在德睁眼瞎,看得清邬双樨杀气腾腾的双眼。
“辽东大雪过膝,深的埋人。”邬双樨凑近他,低声笑,“什么时候领你去看看。从丈高的树上往下跳,也死不了。”
“辽东冬天不刮胡子,多少可以挡挡寒。大家都胡子拉碴的,谁也不笑谁。真到冷的时候 出门一趟回家,一摸脸,诶耳朵呢?”
邬双樨突然捏李在德耳朵,李在德吓得叫一声,噎得直打嗝。邬双樨帮他敲背,李在德一顿一顿打嗝,瞪着茫然的大眼睛愤怒:“你这人,真够……真够……”
邬双樨盘腿坐在他身边:“什么啊。”
李在德忽然想起来:“你没事儿么天天跑来?”
邬双樨苦笑:“没事儿啊。”
李在德从食盒里拿出一只鸡蛋,塞给邬双樨,安慰他。
“给。”
邬双樨大笑:“谢了。”
王修到快中午才回来,路上正碰见往鲁王府去的小鹿大夫。娇小玲珑的鹿鸣背着个硕大的药箱,身子压得歪向一边,本人却浑然不觉,愣愣地看着不远处正在劈肉卖肉的屠夫,神情像是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子。
王修心想,这难道是被屠夫劈肉吓到了?不对啊他不疡医么还怕血?刚想上去打个招呼,鹿鸣背着个箱子上前跟屠夫打招呼:“这位大哥,您这身上穿的什么?”
那屠夫很爽朗,手下刀子不停,乐呵呵道:“粗布的围裙。小官人一看就是不干活的,围裙也没见过?”
屠夫穿着很常见的长袖扎口的反开身长围裙,围裙上血污不堪。头上也包着布,脖子上还挂着块布。
鹿鸣轻声轻气地问:“大哥为什么要包头?”
屠夫道:“怕掉头发在肉上呗。小官人你哪知道,这些个买肉的客官一般只挑菜肉上的虫子渣子,不知道咱们自己身上那脏东西才多,头发口水耳屎鼻子嘎渣儿,不知啥时候就掉上去了。防都不胜防!我这也是没办法,只好都包上,别掉了啥在肉上……”
王修一看,果然这个肉摊子生意最好。
鹿鸣道:“大哥你脖子上吊着什么?”
屠夫道:“罩嘴的呗。一是我觉得杀猪开膛这味儿不大好,有时候挡一挡。再一个,也防着口水喷肉上。口水喷肉上肉坏得快。”
鹿鸣的眼睛亮亮的,对着屠夫躬身长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先生教导!”
屠夫吓一跳,特别不安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杀猪卖肉的哪是什么先生!不敢不敢。”
鹿鸣道:“先生不知,你这一席话,恐会救人无数。先生怎么当不得?”
鹿鸣看到王修,小跑过来,大药箱在他身后左晃右晃,晃得王修心惊胆战。他一把薅住鹿鸣的药箱,从他肩上卸下来,自己拎着:“去给殿下换药?”
鹿鸣道:“正是。王都事出门了?”
王修道:“出去买了几本书。你在屠夫那里说了什么?屠夫倒是挺高兴。”
鹿鸣道:“我也只是一个想法,还没有完全成条理。”
他们俩一起进入王府,鹿鸣去书房给李奉恕换药。鹿鸣用凉开水给李奉恕净手,冲掉脓血,再用如圣金刀散。用这东西三四日之内必定剧痛并且作脓,每日换洗一次,三日后每日改用红玉膏,并且用葱汤冲洗。鹿鸣特别吩咐,葱汤必须单独用新砂锅,即煎即凉即冲,剩的万不可用于伤口,以防外风邪袭入经络,渐传入里。
王修笑道:“鲁王府什么都没有,唯独不缺葱。所以我早说了,葱是好东西,内外兼用,固本培元。”
鹿鸣叹气:“我最敬佩殿下。清创换药,七尺高的汉子个个鬼哭狼嚎,没什么丢人的。我是第一次见,有人能茹苦忍痛至此。”
每次换药,血脓具下,摄政王仿佛铁打的,一动不动。
这样能忍,别人要误会,李奉恕连疼痛都不知道。
第20章
换药过后正是中午,礼数上必须留大夫的饭。鹿鸣也不推辞。王修帮他收拾大药箱,忽然惊奇道:“小鹿大夫,你这瓶药怕不是坏了?”
李奉恕看见王修手里拿着个瓶子,里面生满了绿毛。鹿鸣赶紧接过:“王都事,这不是坏了,这是药。”
王修道:“这是一瓶子浆糊吧,浆糊是容易生绿毛。你背着它做什么?”
鹿鸣叹了口气。他细声细气解释:“家父在边关十数年,最感慨的就是外伤,作脓而溃者有时只能看着他活活腐烂,药石无效。家父总结经验,即便很小心地保持伤口干净,用阳水冲洗,用酒冲洗,有人依旧会腐溃,惨状难以言表。他老人家一直致力在寻找什么强力的去腐之药,草植金石试过无数都不行。有一次我翻闲书,读到一篇闲事。唐时裁缝划伤手,就用打浆的浆糊生的霉斑绿毛抹伤口,既不会作脓更不会腐溃,伤口愈合也快。我想着,既然草植金石都不管用,何不找个新的东西。天生万物自有其理,草可做药,绿毛难道不能?”
王修听得一愣一愣:“可这绿毛……不是坏了的东西才长?”
鹿鸣笑:“家父说的和王都事一样,骂我异想天开拿病患当儿戏。但我觉得,草是哪里长的?不过粪石腐尸,这可也是‘坏’东西呢。不过我没敢顶嘴。这几罐绿霉,却必须日日都背着,要不然要被家里人清理掉的。”鹿鸣渐渐不拘谨了,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王修道:“说是这样说,病患可不敢……”
鹿鸣道:“我在小家畜身上试过,每只都挺好。”
王修道:“家畜与人毕竟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