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胶东大葱
王修搂住李奉恕的胸前,李奉恕仰头看天,闭上眼睛。
那天生我李奉恕来世间一趟,是为了什么!
李奉恕没再说什么,轻轻拨开王修的手,把王修拢到身前,脱下大氅披到王修身上,握住王修秀美的手,轻声道:“你手怎么那么凉?”
摄政王把王修紧紧搂紧怀中:“别害怕。”
摄政王说别害怕,就天塌下来,都别怕。
研武堂宽阔平坦的驿道从京城伸向全国,正到达安徽。研武堂驿马一到,按照汪太医的说法,立刻找到了黄山的痘医。
穆宗时语焉不详被驱逐出京城的朱姓痘医的后人。
朱氏原本就是安徽人氏,先祖进京,再出京,并未贻误他们行医,历经数代,辗转在安徽各地。一开始富贵人家嫌弃痘医粗蛮不堪,居然用天花毒脓去染活人,简直和害人性命没有两样!
朱氏祖先为了推行种痘,常常被人驱赶追打。不知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有平民的孩子接受种痘。种平安痘的高手能确保十之八九的幼儿平安活下来。十年前安徽闹天花,死亡的幼童里几乎没有平民孩子。汪太医尚未进太医院,正在安徽游历,惊觉这事必须上报,然而并未引起任何重视。
那个时候,北京正在打萨尔浒。
萨尔浒成为冥冥中一切命运的转折。
研武堂驿马找到朱氏医官,朱氏当家人并未露出什么情绪。他们的祖上就是太医,虽不为朝廷理解,他们也不能丢祖先的脸。
朱氏当家人朱大夫率领全家开祠堂,祭拜祖先,请出历经几代的苗箱,小心翼翼搬上研武堂的马车。驿官看着这巨大的箱子,十分犹疑。朱大夫微微一笑,打开木箱,里面是封装整齐的瓷瓶。
“官人莫着急。这里面都是痘苗,并非其它东西。只是阖我朱氏满门,都没有这只箱子里的瓷瓶重要。这是我朱家几代人用自身种出来的痘苗,太平痘的成功几率更大。”
驿官全身起粟:“你们自身种的?”
朱大夫点头:“正是。以前种痘之后亦会发痘,取脓,再为人种痘,发出痘来再取脓。这样辗转数代数百人,总结出来的痘苗已经不大发痘,仅有低热红印。低热红印过去,便无大碍,终身不再染天花。”
驿官毛骨悚然,只觉得朱家人都是神经病,居然不拿自家血脉当回事。而且看上去简直就是巫医神汉,这么搞有什么道理?
他皇命在身,不再多问,帮助朱大夫捆结实大木箱,用棉被毯子紧紧塞在马车中。朱大夫对朱氏所有人道:“此去京城,恐有凶险。痘医本就不为世人所容,但若祖先垂怜,亦可一雪前耻,纠正世人偏见。你们在家,不必慌张,只照常行医救人,一切自有天理安排。”
研武堂马车奔上宽阔的新驿道。
武英殿早朝,群臣们并没有过多争执,因为他们都惊得无话可说。
摄政王去安徽找痘医了。
并非这些大员们食古不化,他们也并不是理解不了“医术”二字上沾着多少血腥人命。安徽痘医的是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听过,汪太医上报没引起重视的最大原因就是谁也担不起责任。绝顶种痘高手也只能保证十之八九的存活,万一皇家子嗣在那十之一二里呢?谁的责任?举荐的人就他妈完了!
徐阁老今天并没有滔滔地骂摄政王,他只是很平静:“殿下,您要陛下种痘,可有想过后果?”
皇帝陛下万一死了,摄政王永远也说不清楚。他当然可以自立,这样一来全国李氏一族都能自立,大晏刚刚安稳,金国就在山海关外等着。
内阁,六部,全都跪下了。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恐惧了:“殿下,臣等反对!臣等誓死反对!”
摄政王的声音平稳缓慢:“京城天花一日比一日猖獗,今日安全,不等于明日无事,大晏是要找出稳妥的防病方法。孤看过了,安徽一地,连续十数年有天花记载而无大伤亡。这法子并非不可行。”
武英殿上整整齐齐跪着朝臣。王修闭上眼,这一次,他都想跟着他们一起跪。太冒险了,风险太大了。
摄政王沉稳厚重的声音在武英殿上震动:“孤,跟陛下一起接受种痘。”
武英殿瞬间坠入深海。
王修倏地站起,愣愣瞪着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殿下。
研武堂驿马冲进武英殿,一叠声道:“安徽来的马车到了!安徽来的马车到了!”
摄政王微微一笑:“老家人到了。”
第199章
北京城门关闭, 京畿天花蔓延, 戍卫京师的京营更换驻扎地。
永定门那边杀人了。皇城戍卫司的指挥使张敏砍了一个贵人,听说血喷三尺高。老王爷在菜市场上抢了最后一点东西,拎着就往家跑,跑到家里一关门,靠着大门喘息。背后突然振起敲门声, 老王爷吓得一弹:“谁!”
“爹!”
老王爷打开门, 把李在德薅进来, 死死关上门。在家是最安全的, 老王爷知道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天花, 但是门板后面是他唯一能守护的家。
“永定门那里砍人了你知道么?”老王爷白着脸,和李在德一起坐在地上背后顶着们,仿佛回到金兵围城的那几天,他们除了眼前破败的小院, 一无所有。
“知道,都传开了, 大官人想要出城, 摄政王殿下说一旦出城永远不准进京。”
老王爷搂着李在德:“咱们得守着自己的家。就是小邬和旭阳在城外……这俩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李在德一想邬双樨就难受,听说京畿暴起天花,京营不容乐观。邬双樨脸上除了那道大疤,面白如玉, 根本没出过花。李在德也没出过……他突然羡慕那些面上斑驳的人, 他们不怕突然而至的死亡,因为他们已经去地府门口溜达一圈。
“摄政王去老家找痘医。”老王爷吸一口凉气, “殿下居然想起来要去找痘医!”
李在德缩在父亲怀里发抖:“我听说痘医,是让活人染天花,那跟直接得天花有什么区别?”
老王爷声音发抖:“不知道,我只记得以前听老人说,穆宗时用过这法子,多少年了,没人再敢……”
李在德坐在冷砖地上屈起膝盖抱着。摄政王殿下想要做什么,都是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爹,你经历过天花么?”
“听说宣庙那时候闹过,比瘟疫还可怕,人一旦得上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没就没,死都不成人形。”
“皇三子已经夭折啦。”
“嗯。所以摄政王殿下可能,也慌了。”
父子两个背顶大门,徒劳地捍卫自己的家,一面在寒风中窃窃私语,这样私密的声音营造出虚无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