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102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谢忠仁坐进了太师椅,吊着嗓子轻咳一声,徐徐道:“燕主事啊,不必多礼。”

  燕思空直起身,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忠仁,将那苍老灰白面上的褶皱、纹理、毛发、斑点一一收入眼底,仿佛看得愈仔细,就愈能了解他的对手。

  谢忠仁也看着他,目光老辣,好整以暇地等着燕思空发话,虽然燕思空此行的目的,二人心知肚明。

  “晚辈今日冒昧来访,是特来向公公请罪的。”燕思空拱手道。

  谢忠仁呵呵一笑:“这话咱家可听不懂了,燕主事请的哪门子罪?”

  “蒙公公赏识,昨日晚辈府上收到公公赠予的厚礼,晚辈公务繁忙,尚未来得及搬家,昨日并不在府上,我那家仆不懂事,竟自作主张收了下来……”

  “哦,这事儿 啊。燕主事在吏部供职大半年,勤勉公允,有口皆碑,如今又是万阳公主未来的夫婿,咱家着实欣赏燕主事这样的青年才俊,有意结交……”谢忠仁勾唇一笑,“莫非燕主事瞧不上我这有缺之人?”

  燕思空不卑不亢道:“晚辈绝无此意,只是无功不受禄,晚辈实在不敢承此大礼,已命人送回公公府上,晚辈门户不严,自知此事做得欠妥,因而特来向公公请罪。”

  谢忠仁长长地“嗯”了一声,语调阴阳怪气:“这礼收了还要退回来,燕主事,你这可是打咱家的脸啊。”

  “晚辈不敢,晚辈一向敬重公公,求公公大人大量,不与晚辈计较。”

  谢忠仁低笑不止,“你身为颜阁老的得意门生,当真敬重于咱家?”

  “公公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为陛下分忧,功不可没,仅凭这一点,也值得天下人敬仰。”

  谢忠仁笑着说:“素闻燕主事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今日一见,果然了得,还站着做什么,坐吧。”

  燕思空这才坐了下来,立刻有小内监奉上香茗。

  “其实这礼退与不退,有什么紧要,咱家看着万阳公主长大,这礼便当是赠予公主的嫁妆吧,燕主事不愿意收,可是怕颜阁老介怀?”

  “若说完全不怕,那便是欺瞒公公了,晚辈是颜阁老的学生,颜阁老对我多有提拔,晚辈以为,还是要避嫌的。”

  谢忠仁哼笑了一声,“无论是你我,还是阁老,皆是为陛下效力,为国家尽忠,本不该有亲疏、远近之分,如今朝廷党派对立,互相掣肘,这是陛下最不愿意看见的,我也为此忧心忡忡啊。”

  燕思空心里大骂这阉狗寡廉鲜耻,若非他身为宦官却过度干政,又怎么会造成党争对立,朝廷乌烟瘴气,如今反倒“忧国忧民”起来,真是贼喊捉贼。他谨慎而敷衍地附和道:“公公说得有理。”

  谢忠仁话锋一转:“你身为吏部功考司主事,听说此次靖远王的列题便是你做的,你对削减大同军备一时,有何看法呀?”

  总算提到重点了。

  燕思空轻咳一声,把他应付刘岸的话略加修饰,搬了过来,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绝不显出个人的意见与情绪。

  谢忠仁听完,微微蹙眉:“刘尚书亦是这么说的,该不会是他怕担责任,叫你们统一口径吧。”

  燕思空拱手道:“这列提是刘尚书与我商议决定的,我二人对此事的想法差不多。”

  “呵呵。”谢忠仁轻笑一声,“这话咱家就不信了,那刘尚书可没被靖远王世子当面羞辱过吧?”

  燕思空愣了一愣,一时沉默了。

  谢忠仁想要利用的果然是这一点,封野在大宴上当众反对婚事,他后来求见被晾在府外站了两个时辰,还有那次周觅星的酒局,封野更是对他冷嘲热讽,甚至将他当做娼妓调戏,极尽羞辱,这些可谓是城中人尽皆知,就算谢忠仁不会轻信留言,他安插在花柳街的眼线夜离,可是亲眼看见的。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什么断袖之类的荒唐谣言,只认为封野出身尊贵,便看不上他是寒门子弟,这在上下通婚之中,并不鲜见。

  文人都极好面子,在外人看来,他燕思空受此奇耻大辱,定是怀恨在心,只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谢忠仁想利用这点离间他们,他或许可以将计就计……

  谢忠仁想从他脸上看出个究竟,但见他面无表情,心中更以为那是在故作镇定,续道:“燕主事与世子曾是好友,不想他却丝毫不念旧情,他日就算了你与公主完婚,怕也是得不到封家的助力。”

  燕思空低着头:“晚辈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其他的,不便多想。”

  谢忠仁暗暗笑道:“是不便,还是不敢呢?你就当真忍得下这口气?”

  燕思空抿了抿唇,静默半晌,才沉声说道:“不知公公此番话,是何用意?”

  “明人不说暗话。”谢忠仁语气轻飘飘的,“你是颜阁老的学生不假,可谁才是你的主子?你的君、你的父?”

  “……陛下。”

  “你尊师敬上,一心唯颜阁老是从,本也无可厚非,可如今你就要成为驸马了,说得再直白一点,你可要跟陛下成一家人了,这亲疏远近,你分得清吧。”

  燕思空惶恐道:“晚辈……晚辈不明白。”

  “咱家也不怕与你说实话。颜阁老处处与陛下作对,陛下想立二殿下,他就指使大臣百般抗议,陛下想削减大同军备,他又与靖远王勾结一气,把死兵权不放,还哪有半点为人臣的样子?”

  燕思空面色一白,这倒并非装的,是他意识到昭武帝已经把立储和削减军备的挫败,都迁怒向颜子廉,从前昭武帝再昏庸糊涂,对颜子廉还是又敬又畏的,如今谢忠仁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便证明昭武帝对颜子廉的不满已经到了顶点,恐怕想要一起整治了。

  这个消息令燕思空顿时浑身发冷,看来,眼下深陷危机的,已不止封家。

  谢忠仁见自己的话奏效了,更是循循善诱:“燕主事如此聪明,该明白咱家是什么意思,若是换做别人,我何必多费口舌,可燕主事是陛下亲选的驸马,陛下对你赏识有加,过了冬,便要择良辰吉日为你和万阳公主完婚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可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燕思空脸色铁青,沉声道:“公公的意思是……”

  谢忠仁冷笑:“你若能劝得颜阁老悬崖勒马,那是最好不过,如若不然,咱家便劝你早为自己打算,陛下亦不想废了你,有损公主声誉,你可明白?”

  燕思空双拳紧握,身体轻轻颤抖着,他轻声道:“晚辈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半点违逆之心,望公公明查。”

  谢忠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燕主事是明理之人,咱家会为你禀报陛下的。”

  “谢公公。”

  谢忠仁压低声音:“若颜阁老和封剑平有什么动向,你是否也该如实禀告陛下呢?”

  燕思空沉默不语,面露难色。

  他若答应得太爽快,谢忠仁定会起疑问。

  谢忠仁笑了笑:“看来燕主事还是不够通透啊。”

  “我……”

  “也罢,燕主事不妨好好思量思量,咱家是为了陛下,为了万阳公主,才对燕主事说这一番肺腑之言,若燕主事不迷途知返……”谢忠仁口气骤冷,“那就可惜了。”

  “……多谢公公提点,公公一番话,醍醐灌顶,晚辈铭记在心。”

  谢忠仁唇角含笑,慢慢啜了一口茶。

  燕思空眸中闪过一丝阴寒。如今屋内除了他们,只有两个弱不禁风的小内监,他要杀这个老阉狗,不费吹灰之力,他多希望能用手掐住那枯柴的脖子,看着这阉狗眼中流露出悔恨、恐惧和绝望,他无数次的幻想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俩人近在咫尺,他却什么都不能干。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恶意,拱手道:“晚辈,亦有一事想请教公公。”

  “请讲。”

  “陛下,当真想调兵辽东吗?”

  谢忠仁不咸不淡道:“如今金人蠢蠢欲动,即便调兵辽东,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晚辈……明白了。”

  谢忠仁淡笑:“你明白什么?”

  燕思空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明白陛下的决心了。”

第133章

  谢忠仁给燕思空送厚礼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颜子廉耳中,但颜子廉沉得住气,率先找来的,是封野。

  俩人已数日未见,一碰面,浓烈的思念都将要从眼中迸射出来,但现在却不是互斥情愫的时候。谢忠仁的动作,令封野嗅到了什么。

  “你见到他了。”封野抚了抚燕思空光洁白皙的面颊,语调是肯定的,口气是温和的,他知道与谢忠仁近距离、面对面的交谈,对燕思空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燕思空点点头:“见到了。”

  “他可有为难你?”

  “没有,只是……”燕思空轻轻咬住下唇,盯进封野的瞳眸深处,轻颤道,“我很想杀了他,在与他说每一句话时,都幻想着要如何杀了他,他那样老迈、那样孱弱,我想着我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拧断他的脖子……”他说到最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立时充满了血丝。

  “我明白。”封野顺了顺燕思空的头发,“幸好你不是冲动之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叹道:“是啊,我为复仇,忍辱负重十余年,又怎会忍不了这一时。”

  封野安抚道:“他早晚要死在你手中,而且是不得好死。”

  燕思空眼中闪过狠厉。

  “送礼之事,那阉贼是何用意?”

  燕思空脸色铁青:“他找我说了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半是威胁,半是警告。”

  “想拉拢你?”

  “不,不止,他想通过我探知老师与你们的关系,更想利用我离间这样的关系,在我没有表态之后,又向我透露出皇上对老师颇有微词,意图劝我和老师与封家撇清关系。”

  封野眯起双眸:“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可惜他不知道,我们都想要他的命。”

  “不过,有些事他或许并非危言耸听。”

  “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没有明说,但显然削减军备一事,是不容商量的,还有陛下对老师日渐生起的不满。老师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从前陛下对老师是礼敬三分的,朝中大小事,也多以内阁的意见为主,只是在立储一事上,陛下与以老师为主的士族一派闹得十分难看,之后便明显对老师生疏了很多,时至今日……”燕思空忧虑道,“我担心此次老师亦不能全身而退。”

  “颜阁老位高权重,又有满朝的士族官员唯其马首是瞻,要动摇他的地位,谈何容易,你不要被谢忠仁唬住了。”

  “话是如此,可再是位极人臣,也依旧是臣。”燕思空沉重道,“我不相信老师毫无警惕,我想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劝你们退让的原因,他担心事态超出他能力之所及啊。”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尽在掌握的。”封野沉声道,“他既已身在其位,该有所觉悟才对……我们都有此觉悟,所以,便都不会坐以待毙。”

  燕思空看着封野,口气有些忐忑:“你这次来,可是带了什么好消息?”他指的,自然是他们所谋的大事。

  封野站起身,背对着燕思空,看着墙上的字画,没有言语。

  燕思空叹道:“殿下不愿意,是吗?”

  封野的声音透着冰冷:“他从不是优柔寡断之性格,唯独这次,他始终对那昏君心存侥幸。”

  “若等到殿下醒悟,怕是为时已晚。”

  封野转过身:“颜子廉的态度呢?”

  “只要殿下同意。”燕思空的瞳仁漆黑不见底,“我告诉他,我们可以效仿马嵬驿兵变,清君侧,但只要我们夺了权,一切就在我们执掌了。”

  “没有我爹,我们说服不了赵傅义,更调动不了封家军。”封野恨恨道,“那昏君都要把封家肢解了,他何苦守这愚忠!”

  燕思空抚摸着封野的背:“别乱,我相信殿下此刻定也是十分煎熬,你和殿下是一家人,你的话,他是不会全然不在乎的,我们还有时间。”

  “空儿。”封野转过身,扣住燕思空的肩膀,满脸的难色,“我敬重我爹,不想忤逆于他,可他如此执迷不悟,恐怕错过我们最后自救的机会啊。”

  燕思空沉重地颔首:“若此次殿下退让,就算只是削减了军备,并不危及性命,但失去了依仗的大把兵权,以后便只能任人宰割,这些,我不相信殿下没想过。也许比起兵权,殿下更加舍不下的,是他的忠义之名。”

  封野苦笑:“你说得对,他为大晟戎马一生,不想到最后,落个判臣的骂名。”

  燕思空叹息道:“这一点,殿下不如老师通透,老师眼中先有国,才有君,忠国与忠君,有时未必能两全。”

  封野低声道:“我想自己去找赵傅义,我绝不能眼看着封家军支离破碎,你觉得呢?”

  燕思空低下头,眉头紧锁,心中很是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