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133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封野咬牙道:“那个用双腿走了千里的流放之路,在采石场受尽折磨,九死一生的人,本该是你,是你诱逼他代替你被发配!”

  燕思空一怔,进而厉吼道,“不是!我们情同亲兄弟,是他要为我顶罪,他打晕了我,等我醒来,他已经被……抓走了……”

  封野眯起眼睛,冷笑道:“你终于承认了,你以元卯对他的收养之恩诱逼他为你顶罪!”

  “胡说!”燕思空咬牙切齿,双眼猩红,怒瞪如铃,“封野,你即便怨恨我,怎可含血喷人,聿儿既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这不过是恶意之揣测!”

  “我不是你。”封野薄唇轻扬,“我不会凭空陷害人。”

  “我们一开始是有过揣测,但不敢确信,直到……”元南聿垂下了眼帘,睫毛轻轻颤抖着,“我还是,从头与你说吧。”

  燕思空心痛如绞:“你说!”

  为什么会这样,封野,元南聿,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两个人,为何竟对他有此误会?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救了我,传我武功,授我医术,待我如己出,但我仍想找到自己的家人,可我唯一的线索,只有我的辽东乡音。”元南聿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唇畔,“只是现在也听不出来了。”

  顿了顿,他续道:“直到几年前,我为师父养老送终后,才踏上寻乡之路,我去了辽东,花了两年的时间走过辽东的每一座城池,几经周折,才在广宁查清了自己的身世……”元南聿深吸一口气,声音丝丝地颤抖,“当年因冲撞刑场而被流放的——元思空。”

  燕思空的眼眸泛起泪水,他又忆起当年在行刑台前,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如何据理力争,都无法阻止那大刀挥向他爹的脖子,那样的绝望和痛苦,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元南聿用手抹了一把脸:“我得知自己有兄弟、有姐姐、有娘,我得知我爹是怎么死的,我得知元家已举家迁走,便一路寻着线索,想要找到自己的亲人。可这时我听说封家父子含冤入狱,我便去了京师。”

  燕思空暗暗握紧了双拳。

  “那时,朝野震荡,人心惶惶。封家在西北有忠义之名、不世之功,颇受百姓爱戴,却含冤入狱……我虽不知道真相,但我坚信爹是被冤枉的,因而不想再见到忠良蒙冤,我身无长物,惟一身功夫和一腔热血,我决定救人,便蛰伏于京中,结果,‘燕思空’这个名字不断地出现在茶楼酒肆间。”元南聿低声说,“他们说你有管仲之才,有潘安之貌,却是个寡廉鲜耻之人。”

  燕思空抿住了唇。

  元南聿脸色愈发苍白,此时他亦不好受:“我好奇这与我同名之人,便寻了个机会,打算去见一见,可当我看到你的脸时……”他倒吸了一口气,“你可知我看到你的脸时,有多么震惊,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是我的兄弟,可你为何也叫思空,那我又是谁?于是我跟踪你、调查你,知晓你要劫狱,暗中助你。”

  “你是元南聿……”燕思空低低地呢喃着,“你是元南聿啊。”

  “你才是元南聿。”封野厉声道,“你当年和佘准在江南沿海贩私盐,用的名字就是‘南玉’,佘准至今都叫你南玉。你是为了入朝为官,怕被人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后,才改用了他的名字。”

  “胡说……”燕思空头脑发晕,眼前阵阵地恍惚,他竟是连大声驳斥这荒谬之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元南聿摇着头:“你何必再狡辩呢?我本想救封野离开后,就去找你问个清楚,可当时搜查得太紧,他随时可能被发现,无奈之下,我只得带着他火速离开京师……”他看向封野,“当他见到我时,我才知道,我们少时就认识,可他却从头至尾不知道,我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

  封野瞪着燕思空:“你还记得那个下午吗,我和他爬上元府那颗银杏树的下午,我们见过一面。我进屋之后,就觉得那个人不是思空,衣服不一样,声音也略有不同,神情尤其古怪,可我太年幼,又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没有多想,直到我见到他,我才知道,原来有两个人,那个断了腿卧床的、手被火炭烫伤的人,是你。”

  “不是,不是,当时……”燕思空想起那天发生的事,解释起来竟十分复杂,而且他脑袋愈发混沌,他已经被折磨得几乎难以喘息,他艰涩地说着,“起初被烫伤的是他,我为了不被你发现,才烫伤了自己,他掌心,也有……”

  封野露出狠毒的笑容,“是吗。”他一把抓起元南聿的右手,将手掌冲向燕思空,“有吗!”

  燕思空定睛看去,脸上已血色全无,嘴唇都泛白不已,元南聿的右手掌心遍布着层层厚茧,根本看不出烫伤的疤!

  元南聿摊开了自己的两只手,淡道:“师父发现我的时候,我搬了太多石头,手上没有一处好皮,究竟有没有烫伤……我不知道。”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眼角滑下了泪来。

  封野一步步逼近燕思空,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仰起了脖子,阴冷地说道:“我们当时便怀疑你冒名顶替,可哪怕有如此多的证据摆在面前,我仍不愿意相信,我不愿意相信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利用我……”他尾音发颤,巨大的屈辱和痛苦令他几乎将后槽牙咬出血来,他一字一顿,低哑地说道,“直到,元少胥出现,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燕思空震惊地看着封野。

  “对,你们的大哥,元少胥,半年前,我从蜀地起事,他慕名而来加入叛军,他说出了当年的一切!”封野狠狠揪着燕思空的头发,眼神凶恶的似是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我封野以真心待你,对你百般纵容宠爱,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可有人心!”

  “他不可信,元少胥自小嫉恨我,他可不信啊!”燕思空泪如雨下,他每一句争辩都如此地苍白孱弱,封野和元南聿说得每一句话,都似是证据确凿,怎么会这样?这世上竟有人需要证实自己是自己?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偏偏发生在他身上!

  “他不可信,你就可信吗。”元南聿皱起眉,满面的落寞,“大哥与你才是亲兄弟,他说,当年诱逼我顶罪一事,他虽然知晓,却未劝阻,这些年一直受良心折磨,他此时正带兵护粮,待他回来,你还……有何话说。”

  燕思空泪如泉涌,这一刻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心死,他这一生,就是不断地被夺去一起,家,亲人,理想,声名,所爱,老天爷似是觉得夺走的还不够多,现在连他的身份也要一并夺去?

  他是燕思空,他才是燕思空啊!

  为何要这样对他,是他作恶太多,报应不爽吗?

  封野看着燕思空痛苦的表情,心亦如刀割,他一把掐住了燕思空的脖子,暗暗收紧,他恨,他恨,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在催促他,不如结束一切,结束这个令他刻骨铭心、令他肝肠寸断之人。

  燕思空含泪看着他,眸中似是有百种思绪,最后都化作一片灰败,他一丝一毫都不想反抗,他太累了。

  元南聿忙冲上来,掰开了封野的手,封野被推到了一边,他背过身去,握紧双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泪水在眼眶中转悠,却始终不曾滴落。

  元南聿站在燕思空面前,轻声说:“其实,就算当年为你顶罪,我也不会因此恨你,毕竟是元家救了我,我算还了元家的恩情,但你……你的为人,你做过的事……你何苦为了报仇,变成这样。”

  何苦为了报仇,变成这样?是啊,谁想变成阴毒算计、不择手段的蛇蝎?谁想变成背信弃义、受人唾骂的奸贼?

  燕思空低低笑了两声,伴随着一阵痛苦的咳嗽,他的笑声就像一个濒死之人,残破沙哑,他用模糊地双眼看着元南聿,神智已至支离破碎的边缘,他有气无力地叫着:“聿儿,我是二哥……我是……二哥呀……”

  元南聿咬着嘴唇,心中十分扎挣,他看不得燕思空如此狼狈可怜的模样,却又被元少胥和封野反复警告,此人是如何的狡猾不可信,他不敢再看燕思空那悲切的双眸,目光开始游移。

  燕思空的眼睛愈发空洞,直至失去焦距,他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第179章

  昏睡中,燕思空梦魇不断,直至隔日的午后,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牢房,而是一处小军帐内,身上也被擦拭、清理过,换了干爽的衣物。

  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他的心跳陡然加快,恨不能冲破皮肉的束缚蹦出体外,胸膛也用力起伏,气息急促,他两手无力地揪住了被褥,强行平复下一波接着一波涌来的伤痛。

  直至此刻,他都不敢确信,那些会不会也是一场噩梦,封野当真那么恨他吗?聿儿当真还活着吗?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到聿儿,可醒来后却如一脚从悬崖上踩空,不过是坠入更深的绝望。

  但这个梦太真实了,太刻骨了,容不得他不信。

  只是连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是,聿儿还活着,他却不如想象中欣喜若狂。他和封野看着他的眼神,和口中吐露的字字句句,都是万箭穿心……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他宁愿继续沉睡,也不愿醒来面对这多灾多难的人世。哪怕是当年四面楚歌的时候,他也不曾想过放弃,这一刻,他却萌生了放下一切的念头。

  原来敌人的刀山剑雨,也比不过至亲至爱之人的只字片言。

  他这一生,似乎都不曾为自己活过,如今却落得连“自己”都快要不是下场。

  他只觉心如死灰。

  半晌,有人进了军帐,燕思空心头一紧,但看到来人是前日守卫他的小卒后,悬空的心才暂且落了下来。

  那小卒见他醒了,忙放下手中的饭菜和汤药,凑了过来,态度恭敬许多:“大人可好些了?”

  燕思空静静看着小卒,看的人头皮发麻,半晌,他才开口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哪里人?”他声音依旧沙哑,喉咙就像穿了跟烧火棍一样,火辣辣地疼。

  “小的今年十八,名唤吴六七,常德人氏。”他将燕思空扶了起来,给他倒了杯水,“大人您先喝口水。”

  燕思空握在手中,却一动不动。

  十八岁……他与封野重逢时,封野亦是十八岁。这年岁已是成人,却仍稚气未脱,他忘不了十八岁的封野那天真骄狂的模样,一如新升的太阳,纵情而毫无保留地辉耀着身边的一切。

  封野说得对,那时候他太年少,才会迷恋于自己,如今长大了,自然也就清醒了。

  可少时与他青梅竹马的人,究竟是哪一个,他当真无知无觉吗?或许,他只是不愿意心目中的“燕思空”,是自己……

  看着吴六七单纯而明亮地眼睛,燕思空僵硬地抬起手,喝了口水。

  “大人,您把饭吃了吧,吃完饭,好吃药。”吴六七将矮凳搬到了榻前。

  “你出去吧,我过后再吃。”

  “可是……”吴六七为难道,“小的要看您吃下。”

  燕思空无力地摇摇头:“出去吧。”

  吴六七犹豫片刻,退了出去。

  燕思空双目呆滞而空洞地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前方,脑中亦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一时忘了自己来此地的目的。

  没过多久,帘门再次被掀开,一阵秋风灌入帐内,凉飕飕的,若是士卒小吏,是不敢这样莽撞地掀帘门的,燕思空深吸一口气,慢慢扭过脸去,是依旧覆着面具的——元南聿。

  燕思空看着元南聿,眼眶禁不住发热,但他已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元南聿坐在了榻前,看了眼一口未动的饭菜道:“为何不吃?”

  “我不饿。”燕思空并非矫情,他是真的感觉不到饿,大约是因为,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侵袭了全身,腹胃之空,就算不得什么了。

  “不饿也要吃,”元南聿道,“无论如何,也不必作践自己的身体,这样便不像你了。”

  “哪样像我?”燕思空轻笑,“你不记得我,又怎知哪样是我。”

  元南聿低下头,沉默片刻:“这几年,你的一举一动,我们都暗中关注着。”

  “哦,便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我。”

  “他们说的不是吗?”元南聿皱眉道,“你已为爹报了仇,从前做过的恶,便好好赎过吧,你自己都自陈了罪状,难道还要辩驳吗。”

  “我没什么可辩驳的。”燕思空看着元南聿,眸中满是苦涩,“我这样作恶之人,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不禁想,若聿儿还是聿儿,定会体谅他的吧……

  “你放心吧,狼王不会杀你的,即便你不来,我们也要想方设法诱降大同军,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而你很重要。”

  “可惜你们狼王亲口说了,不会再相信我半句话。”燕思空嘲弄道,”他打算怎么将我物尽其用?”

  “他自有分辨。”元南聿拿起了饭碗,“你只是染了风寒,加之体虚,修养几日、按时服用汤剂即刻,现在先把饭吃了。”

  燕思空抓着他的手腕,压了下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只见到了大哥,你见到大姐、见到娘了吗?”

  元南聿叹息一声,摇摇头:“半年前大哥投奔我们,我们才得以重聚,可那时战事正酣,我统领一军,如何脱得了身,如今更是远在千里之外了,不知何时才能抽身去见上一面。”

  “大哥自小不喜我,但大姐不会骗你。”燕思空抓着元南聿手腕的手,暗暗缩紧,“你敢不敢给大姐去一封书信,问清楚当年的真相?”

  元南聿怔怔地看着燕思空,半晌,才道:“好,我今日就将信送出。”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心中升起一丝希翼,他颤声道:“聿儿,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

  元南聿沉声道:“不要唤我聿儿。”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

  “你想当燕思空,便当燕思空吧,对我来说,无论是燕思空,还是元南聿,都是陌生的名字,我不在意,但你不要唤我聿儿,我听来别扭,你便叫我阙忘吧。”

  燕思空心痛如绞,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元南聿将面具除了下来。

  燕思空静静凝望着这张与自己极为神似的俊脸,然后伸出手,慢慢地抚上了他额角的刺字。

  本朝发配流放的犯人,均要施以墨刑,那光洁饱满的额上,赫然刺着一个”囚“字,不过,如今看上去已很浅淡。

  元南聿平静说道:“师父当年给我调配过一副膏药,我每夜入睡前都要敷上,已敷了十几年,因而如此浅淡,易容的脂粉可以遮盖,不过,不可能完全消失,所以平日我便覆面。”

  “你师父待你好吗?”

  “提到师父,元南聿眼神变得柔和,他淡淡一笑:“我少时顽皮,老是挨揍,但师父虽然严格,却待我极好。”

  “那就好。”燕思空心酸地说,“那就好。”

  他突然之间想开许多,元南聿活着,或许已是他今生最大的恩赐,他曾愿意拿命换元南聿的命,如今俩人不仅都活着,还能重逢,他还要奢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