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燕思空点了点头:“在关外屯耕戍边那么多年,也是不易。”
封野冷道:“那是天下最苦、最险的差事,我爹生长于京师繁华之下,却心甘情愿为朝廷守边备塞几十年,他陈家的江山是我封家守住的,狗皇帝非但不感恩,还联合阉贼构陷我封家,我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燕思空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看着封野,胸中有些忧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仇恨。
中庸若孔圣人,亦说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仇恨是一把力量强大的双刃剑,伤人的同时必伤己,他这一辈子便陷于仇恨的泥沼中不得超生,但他无法劝诫封野,他只会助封野报仇。而且,现在确实是谋反的最好时机,这个朝廷病入膏肓的时机。
封野居高临下地看着沙盘上的太原城,就像猛兽看着猎物,他寒声道:“任你高城深堑,固若金汤,我都一定会将你拿下!”
——
大军眼看就要进入重霞山,深山中向来是伏击的好地方,太原军必然在以逸待劳地等着他们。
封野下令原地扎营,令斥候去探明前方情况,并与将领们商议是穿山还是绕路。
这一次,封野和燕思空倒没有意见相左,他们都不愿意绕路,十万大军是个庞然大物,如何挪动都不免笨重,若绕山而过,至少要多出半个月的路程,到时师老兵疲,若被太原军突袭则过于危险。而且,这条道未来会成为他们的运粮道,他们不仅要安全穿过,还要扎营修寨,留下兵马再次驻守。
几人商议了一下午,都有些头疼,便散去吃饭了。
营帐内,封野半卧在榻上,疲倦地说:“这山势比地图上看起来要险峻。”
“嗯。”燕思空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
“你可有头绪?”
“其实今日几位将军说得都有道理,大军绕道太浪费时间,但可以分兵,这算是较为稳妥的办法,我在想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封野点点头:“我也在想。”
燕思空脑海中全是沙盘图,和各种正奇分兵的演示。
侍卫端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后就退下了,俩人同食同寝,在军中已不是秘密。
封野道:“先吃饭吧。”
燕思空坐了过去,捧着饭碗却有些食不知味:“算算日子,阙忘也该走了一半了,庆阳还要远一些,但路并不难走。”他其实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否则无论跟着哪一边,都会担心另一边。
“不必担心阙忘,他行事谨慎,有勇有谋,我相信他能为我拿来庆阳。”封野道,“再者,他从小就很聪明。”
燕思空顿了一顿,吃了一口菜,默不作声。
元南聿小时候算得上天资聪颖,但绝非是万里挑一的聪明,而且也不爱读书,难道他不更像那个九岁童试的燕思空吗?他始终难以释怀,封野为何能将俩人认错,只能归结为,封野不希望他是少时的那个人。
不过,俩人如今关系缓和,燕思空也不愿再提,无论他心中对封野有多少情、或多少怨,他都不是一个会为了私情耽误大事的人,他需要与封野和睦相处,共谋大业。
封野大约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而道:“今日刚收到了云南的消息。”
燕思空抬起头:“哦?战况如何?”
封野口气不善:“如你所言,坚守不出,平叛军两攻不下,正僵持着。”
“那就好,他只要坚守不出,平叛军一时半载绝对攻他不下,待我们拿下太原,直指京师时,朝廷必定会调集兵马来援,则云南之危机可解。”
封野挑眉:“太原乃石城汤池,可媲美当年的荆州,而兵马比荆州还多,我举兵来攻,从未奢想能快速拿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中庆能撑到那时候?”
“就算不能快速拿下,我们也不能拖那么久。”燕思空摇头道,“我们的粮草、军饷都拖不起,中庆也拖不起,一年之内,必须拿下太原。”
封野凉凉道:“那就看我们的本事了,但我劝你别对陈霂抱太大希望,介时若我们攻破了太原,他却没能挡住平叛大军,那反倒拖累我们。”
“不会的。”燕思空笃定地说,“他有帝王之相,那金銮宝座一定是他的。”
封野眯起了眼睛,神情有些阴沉:“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令你这么忠心耿耿,力排万难也要扶他上位?”
“早在我是他的侍读时,我就将他当做未来的国君教导,他也确实不辜负我的期望。”燕思空正色道,“那几年的时间里,我用毕生所学,去浇灌了一个我心目中的帝王,他童年困苦,所以能体察底层之苦,他会想我所想,忧我所忧,只有他当了皇帝,我才能以帝师、宰辅的身份,励精图治,一展抱负。”
封野眸中闪过一丝森冷的怒色,他喝了一口酒,低声道:“这样听来,你燕思空简直是一代贤臣,感天动地。”
燕思空听出那话中的嘲讽,没有接茬。
“倘若真有那一天,不知道天下人怎么看你,史书怎么写你。”封野斜睨着他,“光你的前半生,就要写尽好几卷了。”
“我不在乎。”燕思空淡淡说道。
“那你可曾想过。”封野逼近了,一双犀利的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陈霂他一旦成了天子,能心甘情愿做我们的傀儡?有朝一日,你,我,会不会步上我爹的后尘?”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只要你握紧兵权,谁也无法撼动你分毫。”
封野拍了拍他的脸蛋:“这句话倒是像样,没错,我会牢牢地握着我的大军,不会像我爹那样愚忠,我要将陈家欠我封家的,一样一样地讨回来。”
第213章
经过反复的商议,封野将大军分成了三路,一路绕山而过,直抵太原,一旦山中有伏兵,也可一举切断太原军和伏兵的联系,一路按照原计划穿山而行,另一路保护辎重在后方慢行。
只有前两陆军顺利通过,并在山中要位立寨,才能确保辎重和粮草的安全。
绕行的队伍由王申带队,连夜轻骑出发了,其他两路则留在原地,他们在等一样东西——雨。
下雨虽然不好行军,但亦不便设伏,他们要寻一个视线不清、冰雨刺骨的夜晚,轻装火速穿过重霞山。
为了让敌人的斥候拿不准他们各路分兵究竟有多少人马,以及不被看穿他们雨夜急行的意图,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做戏。
譬如,尽管王申只带走了一万兵马,但开灶的锅却减少了一半,帐篷也撤了一半,迷惑敌人大军已绕山而行,留在山中的仅有一半兵力保护辎重粮草。
再譬如,令巡守的将士一日比一日懒散,甚至搭建起了牛马羊的围栏,挖凿了一个蓄水池,做出要长期扎营在此的模样,并放出斥候去探离此处最近的广信城的消息,令敌人以为他们有意先取广信。
如此装模作样了半个月,他们预计王申的兵马应该已经走出重霞山了,而他们也终于等来了连日的大雨。
斥候回报,上峰寨的守将前些日还勤操练兵马,下雨之后,亦十分警惕,但见封家军一切如故后,也渐渐地松懈了下来。
三月初一,朔月当空,阴雨绵绵,月亮暗得几乎要与夜空融为一体,大地昏沉,山中更是漆黑一片。
封野亲率六万大军,人衔枚,马裹蹄,冒雨出发,疾驰向上峰寨。
当上峰寨的将士听到马蹄声时,已经错过了伏击地,且被封野杀了个措手不及,封野自己领两万正兵直突营寨,分两路奇兵,一路侧应,一路攀山绕到后方截断上峰寨的退路。
上峰寨原本处于易守难攻的有利位置,但凡来袭,必是仰首而战,但营寨比不得城墙坚固,封家军又犹如鬼魅般突然降临,被两面夹击之下,很快就难以抵挡,而撤退的后路又被包抄,天将明时,便已经败了。
当燕思空随着辎重部队慢腾腾地于当日晚间抵达上峰寨时,封家军正在清点战损,修葺营寨,部署兵力,俨然已成了这里的主人。
燕思空看着井然有序、纪律严明的封家军,心中感慨,尽管他饱读兵书,自诩谋略不输人,但带兵这回事,他却没有多少自信,要统领十万大军,需要非凡的魄力、胆识、智慧、远见、手段,但凡将领有一丝一毫的绵软,都压不住这帮粗野的兵蛮子,别说是十万人,就是十个都能捣出乱来,要让十万人顺从、忠诚于一人,这一人该有怎样的威严。
封野年纪轻轻却做到了,再给他十万、二十万,他也一样驾驭得了,这就是他令朝廷闻风丧胆的原因。
进入上峰寨,封野正在处理俘虏,他不嗜杀,但也从不手软,不降的一律格杀,最终收降了四千将士。
燕思空有些遗憾:“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何不等我来了游说守将?”
“没有归降之心的,留在身边可能是个隐患,要来何用。”
“轻易投降的,也可能是不忠、懦弱之辈,难道就不是隐患吗。”
“这话要因人而异。”封野自得道,“倘若今日攻寨的是外邦蛮夷,投降的必然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朝野内外对狗皇帝不满的比比皆是,他们大多是在阉党如日中天时就满积怨怼,他们降我,是弃暗投明。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愚忠之人,杀了就杀了。”
这番话倒也没错,燕思空只是不免可惜,再者,他一直在潜移默化地融入封家军,尽管封野不给他实权,但又不免要依仗他的才能,因而哪怕挂个虚职,他在军中亦有地位,他要让封野养成与自己商议的习惯,如此,那些将领就会效仿,他就能掌控得越多。
尽管封野厌弃他工于心计,但他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怎么活。
封野斜睨着他:“这几个将领资质平庸,根本不值得你惜才,你要把人人都当成沈鹤轩吗。”
“不是。”想起沈鹤轩,燕思空暗暗叹息,“将那四千人掺入攻打太原的大军,别让他们继续留在这里。”
“那是自然。”
封野又道:“对了,我倒想起来,我刚接到了沈鹤轩的消息。”
燕思空心中一紧,他意识到沈鹤轩还活着,否则封野便不必告诉他什么“消息。”
果然,封野微恼道:“刺客失手了,被他逃入了襄阳境内。”
燕思空一时不知该喜该忧,他心中并不希望如沈鹤轩这般的经世之才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掉,但他也不希望拥有沈鹤轩这样的敌人。
封野凑近了他:“你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燕思空苦笑:“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又希望他死,又不希望他死。”
“他捡回一条命,最好能安分守己。”封野冷道,“倘若再与我作对,我定会令他死无全尸。”
这对话令燕思空不适,他转而道:“今日可有阙忘的消息?”
“有,他们正准备攻城。”封野道。
燕思空皱起眉:“攻城必然损失惨重……可是你催促他了?”他日夜挂念着元南聿的安慰,甚至有些后悔没有跟元南聿去庆阳,可太原的形势更为严峻,何况,封野未必会让他跟元南聿走。
“我不必催他,他也知道时间之紧迫。”封野将燕思空拉到一边,“我知道你担心他,我也担心他,但他随我打过诸多战役,早已练就一身本事,我相信区区庆阳,难不倒他。”
燕思空点了点头,只望元南聿吉人自有天相,毕竟,他曾经是从鬼门关里抢回命的人,命一定是很硬很硬的。
——
他们花了几日的时间,安顿好了上峰寨,并留两万兵马在此处把守,上峰寨将是大同往太原的重要粮道,他们拿下上峰寨,攻打太原便有了底气。
择一晴日,封野领着大军向太原进发,王申率领的兵马已经出了重霞山,暂驻在距离太原一百里外,前后监视着重霞山和太原城的情况。
大军回合后,他们迁至距离太原三十里外,安营扎寨,修建石墙,开垦荒地,无论这一场是否是持久仗,他们都得做好持久仗的准备。
太原城有六万兵马,是进入中原腹地的门户,也是天下最繁华的城邦之一,是他们至今为止面临的最难攻下的一座城池,与太原相比,从前那些城池都成了危卵小城,他们不敢指望能快速拔太原,哪怕一年之内能拿下,都已是神勇无比了。
扎好营寨后,封野就令将士们练兵屯田,并无进攻的打算。
实际上,他们在等元南聿的消息,元南聿也正与庆阳胶着,若元南聿能拿下庆阳,他们就可以庆阳为据点,分兵庆阳和太原之间的后路,拿下几座小城,将太原逐步包围,最终切断他们的供给,庆阳不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就会被敌人包围。
连日来,他们都没接到什么好消息,元南聿一次攻城不下,但伏击了来援庆阳的晟军,算是一得一失,并无什么进展。
这攻城之事,自然是急不得,但谁又能真的不急呢。
先是燕思空提议要去庆阳助元南聿,被封野否决,军中很多事务还需要燕思空处理,其实他分身乏术,后又有元少胥提出要去支援元南聿。
元少胥虽然凭着元家长子的身份,在军中得到了封野的赏识,但算不算得上重用,却是不好说。封野让元少胥主管粮食的押运,粮草乃大军的命脉,这确实是一份十分重要的差事,而且还是个肥差,要从中谋取些小利简直易如反掌,但元少胥并不愿意去守卫粮食,他认为自己被大材小用了,他是要领兵杀敌,建功立业的,因而只要寻到机会,总会向封野进谏,恳求一展将才的机会。
可惜封野也没同意。他们刚刚站稳脚跟,要让太原军以为他们已经准备长期围战,若频繁有所动作,尤其是派兵去增援庆阳,必会被看出他们求胜心切,或者可能粮草没那么充足。
于是,他们便密切关注着庆阳和太原的动向,同时关于大同、云南甚至朝廷和天下各处的消息,也在源源不绝地通过线报汇入大营。
他们探知,朝廷打算派兵来太原增援,其实太原并不需要增援,他们兵马、粮草充足,而封野连围都还没围,那些增兵,多半是要来与封家军会战的。不过,消息是闻风而来,并不可靠,若真有朝廷兵马来与他们会战,虽然腹背受敌,危险重重,但比起太原闭城不出,拖着他们,也未必是坏事。
在等待了两个月之后,时节已经入夏,天气逐渐炎热,有那脾气暴躁的武将受不了这么“休养生息”,躲在寨中当缩头乌龟,跑到封野面前要求领兵去打太原,被封野鞭了二十,老实了。
就在所有人浮躁不已,将士们亦有诸多猜疑之时,他们等来了一个最最期盼的消息——元南聿领着封家军浴血奋战,折损过半,自己亦受了伤,终于拿下了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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