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215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封野脸色苍白如纸,短短三日,已经削瘦了一大圈,他缓步走到元南聿面前,低声道:“阙忘,你受苦了,起来吧。”

  元南聿颤声道:“属下罪孽深重,求狼王降罪。”

  “起来吧,现在不是治你罪的时候,我要你将功折罪。”

  元南聿缓缓抬起了头来,双目赤红,满脸悔恨。

  封野一手将元南聿扶了起来,目光在那张脸上仔细逡巡,越看,面色越是痛苦。

  元南聿看着封野幽深的眼神,便知道封野看的不是他,而是在透过这张神似的脸,“看”着另外一个人,哪怕他如今已经没有了面具。

  他就知道会这样。

  他曾告诉燕思空,不,他告诉所有人,他不愿意摘下面具,是因为那墨刑。起初确实如此,他常年敷药,只为了让那刺字变得浅淡,再过上几年,大约就模糊得看不出来了,他一直在盼着那一天,盼着不用背负耻辱的烙印、以真面目示人的那一天。

  可燕思空出现了,他便知道他这辈子都摘不下这面具了,因为这张脸,已经被一个天下闻名的人“占有”,所有看着这张脸的人,想的都不会是他,他有着一张尽管附着在自己的骨肉之上、却不属于自己的面皮。

  他既没有自己的记忆,也不拥有自己的脸,他仿佛是为了另外一个人而生,他仿佛只是那个人的影子、替身。

  怨吗?

  如何能不怨。

  可他宁愿去怨命,也不想去怨燕思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封野看着元南聿的脸,眼前模糊浮现的,都是燕思空,他只觉肝肠寸断,他摇着头,喃喃道:“你们……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元南聿苦笑道:“可惜,并非人人都能认出来。”

  “他怎么样了?”封野将一手背在背后,紧握成拳,“陈霂有没有为难他?”

  元南聿摇头:“我不清楚。”

  封野咬紧了后槽牙:“我要把他抢回来,无论多少次,无论他从我身边逃走多少次,我都要把他抢回来。”

  “他说他给自己留了后路。”元南聿道,“他有办法逃走。”

  封野眼前一亮:“当真?”

  “他是这样说的,但……”元南聿犹豫道,“如他所言,他那般聪明,不会毫无准备就只身赴敌营吧。”

  “早在云南时,他在陈霂军中就安插了人。”

  “对,那人还曾经给我送过信,只是为了隐蔽,极难联络上。”

  “他应该有办法……”封野皱眉道,“他一定、他一定有办法。”

  元南聿点点头:“我们一面等他消息,一面也要做好开战的准备。”

  “阙忘。”封野拍了拍元南聿的肩膀,“我封家军前锋大将军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你既然回来了,就把在陈霂营中发生的一切都忘了吧。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要忍辱负重,为自己、为将士们报仇,更要一雪前耻,以功补过。”他沉声道,“助我打败陈霂!”

  元南聿的目光变成坚毅而冷酷,他面上闪过一丝狰狞:“属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好!”封野低声道,“你先去修养一下身体,明日,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何人?”

  “元少胥。”

  元南聿脸色一变,目光闪烁着,他不知道封野打算如何处置元少胥,若军法从事,元少胥可以死上一百回。他想求情,却耻于开口,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是戴罪之身。

  封野冷酷道:“我要你亲自为我审讯他。”

  “狼王,他确实有罪,我……”

  “我要你审的,不是他假传军令。”封野定定地望着元南聿,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敢说出口,“我要你审出,他对你和燕思空的身份,究竟有没有撒谎!”

第289章

  燕思空和元南聿当初在云南为陈霂招兵练兵的时候,暗中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但后来大多不是见风使舵,就是身死战场,亦或被陈霂发现端倪暗中处理掉了,如今可用且能够信任的只剩下一个,此人名叫曲言。

  曲言原是被他们诏安的一个小山匪头目,当时元南聿救了他的家人和他的兄弟,他一直感念在心。

  这人本事不大,如今也只是个小小的百户,但十分懂得低调行事,从未引起过陈霂的怀疑,所以才能保全至今。当初燕思空在陈霂军中给元南聿写的那封信,就是通过他送出去的。

  安全起见,他们平日素无联络,也不碰面,燕思空只需将信藏在便器里,自有伺候他的侍卫把便器送去专处理营中泄物的土门,曲言的一个身有残疾的亲信,会将信取出来交给曲言。

  这次的计划大胆而危险,且无论成与不成,曲言都不能继续留在楚营,但只要他去投奔封野,必得大大的提拔重用。

  白天送走了元南聿,当夜,燕思空就对着陈霂命人送来的酒菜,饱食了一顿,他自来到楚营,已有三日滴水未进,元南聿安全了,他才放肆地大吃大喝,不仅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还另外要了三壶。

  午夜时分,他突然在帐内大吐了起来,干呕声连账外的守卫都听得一清二楚。

  两名侍卫走了进来,见燕思空吐出的泄物将床榻、地上都弄脏了,帐内更是臭气熏天,他们皱了皱鼻子:“燕大人,您没事儿吧,要不要叫大夫来给您瞧瞧?”

  燕思空抹了抹嘴角,抬起头,脸色苍白虚弱,双眼满是醉意:“不、不必,给我……”他指了指自己吐出来的一地污秽,又指了指其中一个身量与自己相仿的侍卫,“你,给我收拾……干净。”说完就噗咚一声仰倒在了一边,难受地哼哼着。

  另一个侍卫幸灾乐祸地出去了,被指定的那个虽是不情不愿,也只得蹲下身,去收拾那些腌臜之物。

  当他背过身时,原本醉得东倒西歪的燕思空突然睁开了眼睛,双目精光乍现,他猛地起身,一记手刀狠狠劈在那侍卫的后颈,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燕思空快速与其换了衣服,把人搬到榻上,盖好了被子。

  然后将帐内的灯油、和那三壶他虽然要来,却并未动过的酒,都撒满了帷帐上。

  做完这一切,他将烛台扔在了帷帐上,然后端起装着臭烘烘地呕吐物的夜壶,走了出去。

  他用布帕捂住口鼻,将那夜壶夸张地举得老远,还故意往其他守卫身上凑,那些守卫纷纷捂着鼻子避让,加之夜晚昏暗,都没有发现进去的和出来的,已经不是一个人。

  营内有往来巡视的守卫,见着燕思空端着尿壶往土门的方向走,都未起意。他直走出去了老远,才听着他帐篷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帐内火光盈盈,在黑暗中犹为显眼。

  巡逻的人都朝着着火的帐篷跑去,燕思空将夜壶一摔,大吼道:“不好了,敌军偷营了——”

  几日前封野刚偷了宁王世子的大营,虽未造成很大的损失,但弄得人心惶惶,陈霂也特别增加了一倍的巡逻,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如今听着这一声吼,加上远处帐篷着火,根本无人怀疑,都以为封野真的来了。

  将士们纷纷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大多连衣服也顾不上穿,手持兵器,就朝着着火的帐篷跑去。

  燕思空混在人群中喊着“偷营”,不少人纷纷效仿,与他齐喊来提醒他人,大营顿时乱了。

  燕思空心下冷笑。说起这领兵治军之道,陈霂差了封野不是一星半点。

  封野布营,每隔百米一处篝火,篝火呈块状分布,将大营化成一个个区域,名为“分界岛”,一旦敌军来袭,将士们首先要做的绝不是提上武器一窝蜂地在营内乱窜寻找敌军,而是先在自己的岛内整军列阵,如此一来,哪处齐整哪处乱,在高处的岗哨一眼就能瞧见,令偷营者无所遁形,确定了敌军在何处,再群起围剿,方能快速歼敌。

  这种布营之法,乃封剑平首创,封野沿用至今,封家军在外征战多年,除去为了诱敌故意为之,就从来没被敌军偷过营。

  封家军的布营之法并不是秘密,许多人想学,但若没有主帅平素的治军严明、令行禁止做筑基,一旦发生变故,根本难以掌控那么多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欲尽其能,必先得其法,兵书人人会读,兵法人人会背,但如封野那般既会磨剑、又会使剑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一代神将。

  而陈霂显然并没有那样的将才。

  趁着混乱,燕思空将自己隐没进了人群,朝着他的最终方向跑去——楚营粮仓。

  到了粮仓时,曲言正带着他的一帮山匪兄弟,与粮仓守卫厮杀。他们本就是楚军,在对方不设防之下偷袭,打了守卫个措手不及,最重要的是,大军都被“偷营”敌军引了过去,此时粮仓防守薄弱。

  燕思空加入了战斗,挥剑斩杀着敌军,并在曲言的掩护下,将一桶一桶地灯油泼在了粮仓的帐篷上。

  燕思空接过他人递来的火把,从账外看着里面那垒得小山般高的粮食,嘴角噙着一抹阴寒地笑。

  陈霂,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便是不要与我燕思空为敌。

  望你受用终生。

  他毫不犹豫地扔出了火把。

  ——

  元南聿稍事休整,坐立难安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便与封野一同去了靖远王府的内牢,那里正关着元少胥。

  在进入内牢之前,封野突然顿住脚步,轻声道:“阙忘,你觉得自己,究竟是元南聿,还是燕思空。”

  元南聿怔住了,他沉默了许久,才道:“属下……”

  “我不要你的‘不知道’,我要你的直觉。”

  元南聿轻叹一声:“我觉得,他才是燕思空。”

  封野闭上了眼睛。

  “其实,究竟谁是燕思空,狼王心底该比我更……更有直觉,只是……狼王不愿意他是燕思空。”

  封野倒吸了一口气,慢慢步下了台阶:“现在,我就要明确的答案。”

  俩人将侍卫留在外面,进入了内牢,内牢里只有一间囚室,元少胥正卧在角落里。

  听得动静,元少胥醒了,他转过身来,看到来人的脸,登时瞪大了双眼。

  元少胥曾经也是个正值壮年、英武俊朗的将军,但几个月牢狱的折磨,如今的他骨瘦如柴、蓬头垢面,怕是连最亲近之人,一时也不敢辨认。

  元南聿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是五味陈杂。他中伏被辱,元少胥是罪魁祸首,可这个人毕竟是他的兄弟。

  元少胥突然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铁栏前,用力摇晃着铁栏:“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声音沙哑,形容癫狂。

  元南聿叹道:“大哥——”

  “燕思空!”元少胥指着元南聿,表情惊恐万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你、你害我,你害我!”

  封野皱起眉,看着元少胥的模样,分明是有些不正常了,就连他嘴里叫的燕思空,究竟是在叫谁,都根本无法分辨。

  “大哥,你在叫谁?”元南聿沉声道,“我是阙忘,你现在……”

  “你害我!”元少胥指着元南聿的手直抖,面容扭曲,“燕思空,你要杀我,你、你来杀我了,放、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猛地跪下朝封野磕头,“狼王,放过小人吧,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元南聿见着元少胥已被关押得失了智,心里又怨又怜,难受不已,他朝着封野哀求道:“狼王,他如今变成这样,根本无法审问,可否……先给他找个大夫瞧一瞧?”

  封野满脸阴沉地看着疯子一般的元少胥,恨不能将其脑袋拧下来,他道:“那就叫个大夫来吧。”

  侍卫去将府内的大夫请了来,但老大夫见着元少胥肮脏癫狂的样子,一时有些不敢靠近。

  封野命令道:“去把他绑起来。”

  “我来吧。”元南聿接过了侍卫手里的绳子。

  侍卫打开牢门,元南聿走了进去,轻声道:“大哥,别怕,狼王叫了大夫来给你瞧病,还不跪谢狼王恩典。”

  元南聿一进入牢房,元少胥就惊恐地大叫:“别过来,燕思空,你别过来!”

  “大哥,别怕,我不是燕思空,我是元南聿,你看,是我。”元南聿撩起自己的额发,露出那墨刑,“你别怕。”

  元少胥定定地看着元南聿,眼前似乎有了几分清明:“你……南聿?你是……南聿?”

  “对,我是,我只是没有戴面具,你别怕。”元南聿缓缓地走了过去,“你病了,大夫要给你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