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元南聿狠声道:“他想在我们两败俱伤之际灭掉卓勒泰,再胁迫狼王从京师撤军,既能赢个救辽东的美名,又能入主京师,这个奸贼……”
元南聿说的没错,陈霂正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而以眼下的形势,他们竟是没有还击之力。
佘准看着封野:“陈霂真正是冲着你来的,如果你不想被他胁迫,唯一的办法……就是走。”
燕思空倒吸了一口气,脑中嗡嗡作响。
诚如佘准所说,若封野不走, 极可能落入陈霂手中,用以胁迫封长越从京师撤出,可若封野走了……
卓勒泰听到陈霂来辽东的消息时,会如何呢?毕竟陈霂此行打得什么算盘,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卓勒泰韬光养晦二十年,以六十岁高龄御驾亲征,耗费军需无数,跨潢水,攻广宁,意图再取辽东,他已经损失了七八万兵马,若就这么无功而返,不仅无法向子民交代,自己也抱憾终身。眼看着广宁城将破,若他是卓勒泰,必然孤注一掷,攻下广宁,以封野和广宁几万无辜百姓要挟陈霂,惟有那样,才不算败。
所以卓勒泰很快就会攻城。
这盘硕大的棋局的关键,只在这几日之内,卓勒泰要想不虚此行,必须在陈霂到达之前攻城,而封野要走,也必须在陈霂到达之前。
可封野一走,广宁就完了。
此情此景,又与知道陈霂举兵去京师时不同,那时封野虽然处境也危险,但只要他们能守住广宁,则一切尚有转圜之余地,可如今就算他们挡得住卓勒泰,又怎么可能在卓勒泰之后挡得住陈霂?!
燕思空有些不敢去看封野的眼睛,他害怕从封野眼中看出犹豫。
以一边陲小城换广袤的江山,谁能不犹豫!
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人有底气开口要封野舍京师而就广宁,毕竟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良久,封野才缓缓开口:“容我想想。”
燕思空心脏颤动,他微微抬起了头来,犹豫着看向了封野。
二人四目,在空气中不期而遇,如燕思空所料,封野的眼眸中,正闪烁着挣扎。
头一次,封野主动避开了燕思空的眼睛,扭过了脸去,他唤来下人,将自己送回了房间。
他走后,元南聿哑声道:“二哥,就算……狼王走了,我会留下。”
“我也会留下。”佘准毫不犹豫地说道。
燕思空鼻头酸涩,他没有回答。
若封野真的要走,他希望元南聿和佘准一起离开,否则留在广宁,也只是白白送死罢了。可他知道他们不会走,就如他也不会走一样,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比命重要。
燕思空轻声道:“聿儿,你去探一下金兵的动向,若卓勒泰也收到了信报,很有可能会突然攻城,要将士们务必做好准备。”
“是。”元南聿朝俩人抱拳,起身离开了。
燕思空看向佘准,刚要张口,佘准突然抬手制止了他:“你可是要说,辽东非我故乡,我不必为此送命?你要是再说这些话,我便真的恼了。”
燕思空苦笑一声:“不敢。”他曾经以为佘准只是个爱财如命的情报贩子,可佘准一次次救他于危难,对他情深义重,他深感亏欠,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便是亏欠别人。
佘准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从前你着我办事,我收你钱财,你不欠我;少时你我二人一同闯荡江湖,你我相依为命,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最后你还覆灭阉党,为我族人报仇,所以我救你、帮你,你不欠我;如今我来援辽东,不是为你,是为辽东百姓,为守住我北境门户,你依旧不欠我。”
燕思空淡淡一笑,心中难掩感激与感动。
“不过。”佘准的表情突然显出一丝局促来,“有一件事,我想求你。”
“你说。”
佘准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来广宁之前,我去了京师,我想……想与你要一个人。”
燕思空看着佘准,心中隐隐有些猜到了什么。
“若我此次能活着回京。”佘准直视着燕思空的眼睛,坦荡地说,“我想带万阳公主离开。”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心中诧异的同时,许多问题涌上唇畔,却不知道该先问哪一句。
佘准马上解释道:“我与公主至乎于礼,绝无任何逾越。”
“她如今……如何?”
“京中有你还活着的流言,但只是流言,她与大部分人一样,以为你死了。”佘准垂下眼帘,黯然道,“她受够了皇城的生活,受够了被操控与被非议,她说身为大晟公主,便注定一生悲剧,所以她不想再做公主。”
“你会带瑾瑜一起走吗?”
“当然。”
燕思空愧疚地说:“她嫁给我,却不曾有一日体会过为人妻的喜悦,若你能好好待她,与她乐于山水,共享天伦,让她幸福安定,我感激不尽。”
佘准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他深情道:“我定会好好待她,她不是大晟公主,也是我佘某一个人的公主。”
燕思空感慨地轻叹一声,他这辈子不再奢望情爱之乐,但若他在乎的人能够得到,他比什么都高兴。
——
燕思空一夜未眠,他想,这广宁卫内辗转反侧之人,当不止他一个。
天明后,他们加紧做着城防的准备,决定整个辽东命运的一战,正在逼近。
不出所料,卓勒泰在隔天深夜突然出兵,大军来势汹汹,显然是孤注一掷了。
广宁的攻守之战,再次打响。
而据佘准预估,陈霂的大军将在三日之内,抵达广宁。
第324章
这一次的攻城,能明显看出金兵的颓势。一来他们首战不利,士气低迷,二来此次出兵太过仓促,军备不足,三来,这四退了卓勒泰的广宁卫,已经成了金人心中的魔障,哪怕它现在危若累卵,依旧像是横在他们面前的一座山。
但卓勒泰已经骑虎难下,不攻下广宁,他有何颜面回金国。
角鼓连天,旌旗蔽日,大军再次向广宁卫投来猛烈的炮石,城墙下同袍的血迹未淡,又有新人来前赴后继地来挥洒鲜血,人命贱如草芥。
封家军依旧出现在了城墙之上,与广宁将士们一同抗敌。
燕思空心中忐忑,因为封野若想跑,只有趁着现在卓勒泰大军被牵制时突围,卓勒泰若想要广宁,便不会冒着中伏的风险去追封家军。
就在战事正酣时,封野的侍卫找到燕思空,传他去见。
城头有梁慧勇和元南聿督战,他便跟着侍卫下了城楼,走进塔楼下的班房。
短短百步路,他走得十分沉重。
他拼尽性命也想守护广宁,却并不希望以封野放弃京师为代价,封家军一路披荆斩棘,入主皇城,他亦付出了无数心血,岂能甘心白白给他人做嫁衣。
只是眼下,他们真的无路可退了。
燕思空推门进屋,见封野就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道道裂纹。
这里不过是给城门守将休息的班房,十分简陋,那些皲裂的痕迹,一如此时正遭遇炮石摧残的广宁城墙,他们脚下的土地也在跟着颤动。
“狼王。”燕思空低低叫了一声,“你怎么……”
“叫我名字。”封野背对着他说道。
“……封野,你还不宜这样走动。”
“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筋骨都要钝了。”封野转过身来,一双深邃地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
燕思空将椅子搬到他身前:“坐下吧。”
封野没有坐,也没有动:“你不问问,我要与你说什么吗?”
燕思空心中一紧,但面上依旧镇定:“你若要走,我也无话可说。”
“跟我一起走。”封野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一定会夺回辽东。”
燕思空凝望着封野,惨淡一笑:“你明知道不可能。”
封野看着燕思空,漆黑的瞳眸显得格外地幽森,半晌,他轻声道:“我知道。”
“你走吧。”燕思空深吸一口气,艰涩地说,“或许广宁能撑到陈霂来,或许……总之,陈霂也不会将辽东给卓勒泰。”
“若我走了,你不是落入卓勒泰手中,就是落入陈霂手中,又或……”
燕思空没有回答。
他不会再被任何人擒住,若广宁城破,他会自我了断。
封野眼中流泻着哀伤:“空儿,你过来。”
燕思空缓步走了过去,封野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凉的面颊,“我少年时,便梦想着与你长相厮守,为何仅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难如登天?”
燕思空心中酸涩。
他该怎么回答?“为何?”他也想知道“为何”。
是怪这世间、怪命、怪人?还是……怪自己?
穷尽一生,恐怕他都得不到答案。
燕思空只能摇头。
“我承认,我想走,我不想辜负那些战死沙场的封家将士,不想把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可是……”封野面色挣扎着,“我亦不想辜负你。”
燕思空瞪大了眼睛。
封野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你不走,我不走。”
“你……”燕思空的声音在发抖,“你真的愿意……放弃天下?”为了他?
“若天下没有你,我要这天下何用。”
燕思空一眨不眨地望着封野,似是一时难以置信,他心中五味陈杂,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况且……”封野黯然道,“广宁百姓依仗着我,若丢下他们,我于心不忍。如今这内忧外患的局面,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倘若当初听你劝告,不生出称帝的野心,或许不会致天下大乱。”
燕思空哑声道:“封野,我……”
封野要为这个决定放弃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古往今来,有几个男人不想君临天下,坐拥江山,那用几十万将士的性命堆垒起来的无边无际的权力与财富,是世间最诱人的毒,谁能放手?
封野深情地注视着燕思空:“你说你不会再动情,你说你只是利用我,我都认了。你不是一个好人,没有多少良善正直的秉性,但我相信你是个情深义重之人,我反复回想着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知道你曾经对我是有情的,只要你我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他的声音轻颤着,“你会想起来的。”
燕思空看着封野,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男人。他看着这张脸从幼年变做少年,又从少年变做青年,他见过这张脸上的所有表情,天真的,喜悦的,深情的,哀伤的,凶狠的,愤怒的,暴戾的,憎恶的,悔恨的,他以为他已经将这个人看明白了,却在此时被大大地出乎了意料。
封野真的愿意为了他,为了辽东,放弃天下?!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你可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反悔的。”
“我知道。如若能,我便回到从前,好好对你。”封野苦笑道,“或者回到更早的从前,不叫你经历那些痛苦折磨。”
燕思空只觉眼圈酸涩,心脏猛烈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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