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封野熟睡之后,燕思空打算起身离开。
可他刚一动,封魂就从喉咙里发出一阵闷响,听来充满了威胁。
燕思空咽了咽口水,好言道:“封魂殿下,在下内急,去去就回。”
封魂的唇颚抖了抖,龇起了森白的狼牙。
燕思空闭上了眼睛,认命地坐了回去。恐怕没有封野的允许,他就是尿了裤子,也别想离开这里半步。
不一会儿,薛伯来了,燕思空总算见到了救星,说自己尚有公务未完,必须离开了。
薛伯这才派了马车,亲自将他送回了府。
——
第二日,燕思空去到文渊阁,亲向霍礼请罪,解释自己昨日何以无故缺席,霍礼看在他是颜子廉赏识的学生的份儿上,没有刁难,但沈鹤轩却是个一板一眼之人,斥责他影响了修书的进度。
梁随在一旁打圆场:“哎,看思空脸色发白,昨日定是十分不适,沈兄就别怪罪他了。”
见燕思空已有歉意,沈鹤轩也不至不依不饶,他道:“今日我领你们修近十年的,案卷都已经备好了,沈某恳请各位同僚务必勠力同心,若此事有所拖沓,无法向圣上交代。”
“是。”
之后,封野没再来找过燕思空,就好像那日树下畅饮,只是白日醉酒发的一场梦。燕思空并不意外,封野心高气傲,纡尊降贵与自己结交,自己还有意疏离,必然不会再主动了。
燕思空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现在却在封野一事上踌躇不前。
左右他现在每日忙到深夜,也没有空去想太多,得过一日是一日吧。
数不清是熬的第几个大夜,燕思空正在哈欠连连地埋头撰写。
突然,一个翰林许是为了驱散困倦,与身旁之人聊道:“我正修到广宁守卫战,你可听过此役?”
困得头直点地的燕思空,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那时尚年少,后来读过,真真是一场奇胜啊。”
“韩总兵真乃当代名将,竟以寡兵孤城退金国十万大军。”
燕思空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他沉声道:“我听闻此事另有蹊跷,那人可丢过擎州啊。”
沈鹤轩敲了敲桌子:“此非闲话之地,不要拿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来讨论。”
燕思空胸中腾地蹿起一股奇火,许是累得神智虚弱,压不住自己的脾性,脱口说道:“道听途说未必假,编修正史也未必真,成王败寇,史书自古乃何人所撰?”
一屋子小翰林都震惊了。
平日里燕思空八面玲珑,相处一年有余,不曾见他说错过一句话,今日怎就为了一句闲谈,竟敢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这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恐酿大祸。
燕思空说完之后也后悔了,背上惊出一身冷汗。
沈鹤轩沉默地看着燕思空,放下笔,起身走出了屋。
燕思空忙追了上去:“沈兄,沈兄。”他抓住沈鹤轩,镇定了心绪,道:“我出言不逊了,沈兄可否放过在下。”
沈鹤轩皱起眉:“你当我要去做什么?去老师那里告你一状?”
燕思空清楚沈鹤轩为人,他绝非小人,但自己毕竟有错在先,若沈鹤轩一根筋非要追究到底,一句话也能让他功亏一篑。他放开了沈鹤轩,躬身道:“沈兄乃磊落之人,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实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沈鹤轩仰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千百年来,这皎皎之月高悬,也没能照出多少人间真假,真假只在天地,不在你我。你已为仕,当谨言慎行,我当你今日累糊涂了,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燕思空沉声道:“多谢沈兄。”
“我出来透透气罢了,你回去吧。”
燕思空又一躬身,才转身折返。
他握紧了双拳,眼中迸射出浓浓杀意。老天无眼,明月瑕玷,才会让恶人颠倒黑白,让好人蒙受冤屈,既然真假只在天地,他就作翻这天地,定要那史书之上,洗掉元卯的污名!
第34章
颜子廉最终选定了沈鹤轩和燕思空作为太子侍读,未出众人意料。
太子霂(读木)刚满十三岁,出阁讲学实则已晚了几年,盖因其今年刚刚被策封。陈霂虽是皇长子,但其母妃仅是一个宫女,不得圣眷,母子二人多年来在宫中颇受冷落。皇后膝下无子,皇帝一直想立自己的宠妃之子,但遭到大臣反对,君臣之间拉扯了好几年,谢忠仁从中作梗,颜子廉以命相搏,立储之争的战火曾经烧遍朝野,多少人为此断送前程甚至是性命,才保住了大晟“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传统。
这都是燕思空入仕之前的事,他没有机会亲眼看看那立储之争的战况。
不过,立了太子,也不代表他就能安安稳稳地继位,当今圣上冲龄践祚,如今还未到不惑之年,这漫长光阴绝非坦途,还有的小太子好走。
如今太子霂共有五位讲师,颜子廉为首,内阁次辅王生声和礼部左侍郎、龙图阁大学士霍礼为辅,再下就是沈鹤轩和燕思空两个侍读。
颜子廉身为内阁首辅,公务繁重,多为挂名,王生声是谢忠仁一派的,被谢忠仁安插进来监视太子,实际主讲的只有霍礼和沈、燕二人。
这一点,朝中人人都有数。
燕思空在入仕之前,花了两三年的时间,调查朝中大小官员的履历、乡属、党派,不仅是京官,包括外派的巡抚巡按和各府州县的重要官员,虽不能算详尽,但已然了解朝政大格局,进了翰林院后,更是用大量的时间去查阅过往的所有公文,加之一年多实地的观察,对大晟的官僚情况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他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得到颜子廉的赏识,是因为他摸清了颜子廉的喜恶、期望与顾虑,如今能够站在东宫之外,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而这一步走得尽在掌握之中。
站了不过片刻,便听着内监传唤他们。
颜子廉领着俩人进了东宫,跪地请安:“臣,叩见太子殿下。”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
头顶遥遥传来清亮的少年音:“先生请起。”他顿了顿,又道,“二位也起来吧。”
燕思空这才站了起来,抬头望去。主位之上,坐着一顶顶俊美的少年,皮肤瓷白而双瞳如墨,哪怕在自己的宫中接见朝臣,也将背挺得笔直,小小年纪,已显王者威仪。
“给先生赐座。”太子霂说道。
两个内监忙将凳子搬到了颜子廉身前,颜子廉谢过后,坐了下来。
“听闻殿下前几日受了风寒,望殿下务必保重贵体啊。”
“多谢先生,我已无大碍。”
俩人寒暄几句后,颜子廉才进入正题,他道:“此二人为老臣给殿下选定的两名侍读,他们都是去年新晋的进士,才华横溢,其中……”他看了看沈鹤轩,“沈鹤轩其名,殿下应该也听过。”
太子霂点点头:“听说你乃连中三元的稀世之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沈鹤轩躬身道:“微臣不才,多谢太子殿下。”
“这位燕思空,经筵之上连博圣赞,讲学高深而又不失趣味。”
太子霂的目光落到了燕思空身上,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也知道,听说你会讲些野史奇闻。”
燕思空笑了笑:“让殿下见笑了。”
“老臣选此二人,一是他们确实有真才实学,二是他们尚年轻,比起老臣和霍大人,殿下也许更觉轻松一些。”还有些话颜子廉虽然没说透,但彼此心里都有数。太子根基摇摇欲坠,必须早早开始就培植自己的势力,而背景清白又前途无量的沈、燕二人正合适。
太子霂颔首:“日后,就有劳二位了。”
二人拱手,齐声道:“臣当不负殿下盛望。”
颜子廉抚须微笑。
燕思空见太子霂时不时要偷偷打量他两眼,倒是镇定自若。他自幼容貌出众,对旁人的过度关注已是习以为常,他也在打量太子霂,他要好好拿住这位深宫之中的小皇子,这可能是他未来最大的筹码。
——
皇上寿诞在即,编修工作也接近了尾声,燕思空终于有一日能够提早回家,休息上半天。
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买了两壶好酒,直接去了封府。
门房并不知燕思空是谁,按照惯例,直接回拒道:“大人,有所得罪,我家世子身体欠安,不见来客,望大人海涵。”
燕思空笑道:“我不是来求见的。”他举了举手里的酒壶,“只是路过此地,想起世子殿下请我喝了一坛好酒,礼尚往来,也想回赠殿下。你将这两壶酒给他就行。”
“我家世子也谢绝财礼。”
“区区两壶酒,算得什么礼?”燕思空哈哈笑道,“无妨,我就将酒放在门口了,世子殿下若看不上,尽管扔了吧。”说完潇洒地走了。
门房迟疑地看着燕思空,又看了看门口的酒壶,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燕思空回到家,一个四十上下、面容丑陋吓人的男人走出来相迎,燕思空道:“阿力,晚上备一桌酒菜。”
被唤作阿力的男人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原来他不会说话。
燕思空淡淡一笑,笃定道:“对,有客要来。”
他已下了决心。
对待封野,既不能主动逢迎,也不能太过疏离,俩人已非年少懵懂,若让封野觉得他别有目的,则他们那点本已经被时光磨损得差不多的旧情谊,马上就会烟消云散。
第35章
初夏正是多雨时节,但那雨总是细细绵绵,从不下痛快,反倒使得空气粘稠,更为闷热,实在惹人烦扰。
燕思空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暮色配烟雨,诗兴大发,却无人可以畅谈。
阿力是府上唯一的家丁,伴在他身边有四五年了。当年黄河水患,民不聊生,他途径一个小县,救了眼看要饿死、仍坚持卖身葬父母的这个哑巴。
阿力没有什么特别——至少当时没看出什么特别,只是见他与自己同病相怜,又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带在身边安全,一念之差,就将他买下了。
当年他与元卯相遇,不也是因为元卯的一念之差,才有了今后种种吗?
都是缘分吧。
后来发现,阿力之所以叫阿力,是因为此人力大无穷,虽然相貌丑陋,但人老实听话,从不自作主张,是个可以信任的忠仆。
他带着阿力一起参了起义军,后来发现那不过是一帮只会烧杀抢掠的乌合之众,难成大器,于是又带上阿力一起逃走了。
他从辽东一路南下,足迹踏过半个大晟河山,已知这个王朝病入膏肓,哪里都不会有安宁之处,但处于这风暴的中心,却是唯一能给予他宽慰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每天都离解脱更近了一步——无论是他死,还是我亡。
——
等到夜半时分,菜已经凉了,燕思空叫来阿力,让他把酒菜重新热一遍。
阿力没表示什么,转身就去热菜了,尽管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二次。
燕思空淡定地坐在桌前等待。
饭菜还没端回来,只听得窗户吱呀响了一下,一股湿黏的风随之贯入了屋内,燕思空放下手里的书,扭过头去:“殿下何以不走门啊。”
“你就送我两个空酒壶,不配我登门造访吧。”封野将那两个酒壶扔在了地上,木壶碰撞在一起,发出闷响,其中却并无液体晃动的声音。
燕思空微微一笑,起身,施礼:“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封野撇了撇嘴,命令道:“还不给我擦擦。”
燕思空取过布巾,双手恭敬地递给封野,封野倨傲地睨着他,慢慢摊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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