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灯
楚昭听他说这个,忍不住笑了笑道:“真是孩子话,莫说如今园子还没建成,就算建起来了,就靠这些出产,得多少年才够修园子的钱呢,你是不知道修个园子要多少钱呢。”他虽有些失望,却本来也没寄多大期望,因此语声也并没怎么责怪。
双林便接着道:“小的只是想着,既然将来这园子是有产出的,那能不能想办法预先支了这些产出来,譬如这些产出,将来必是内务府管着的,且少不了都是内务府里在主子面前有些脸面的总领太监们分片儿包着,我听说御花园里,内务府那边也是让各位总管公公们领了差使回去,一总儿一年交产出的,若是能先和内务府那边先将这园子的差使都给分给诸位总管,或是管湖水船舶的,或是管鸟鱼虫兽的,或是管花柳树竹的,或是管猎场的,都让他们先预支出或是三年或是五年的包银来,等以后园子修起来了,差使仍是他们领着,银子就不必交了……”
楚昭开始听着还觉得好笑,后来听着却也渐渐敛了笑容,沉思起来,双林看他神色,继续道:“我还听说新园子隔着湖水那一边,便是接着京师北郊街,沿街那边修的是商铺……这商铺将来定是兴盛得很的,毕竟隔着河便能看到皇家御园呢,是不是也能先按着图纸先租出去,先预收或三年或五年的租金……”
楚昭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看双林道:“继续说,有什么想法都说说。”
双林道:“还有园子里前儿我瞧着将来必是要建皇家寺庙或是庵堂的,小的听说外头香火盛的大寺庙,那和尚可富得很,又不用上税的,若是陛下没说哪家寺庙进驻,不若殿下在京里几家有能耐可能进园的寺庙庵堂都放放风声,看看哪家主持有可能的,先预支些供奉……让他们孝敬孝敬娘娘,自己拿出钱来……”
楚昭失笑道:“连和尚尼姑的油水你都想揩……”看了眼双林,神态轻松了许多,催促他道:“继续说,还有什么?”
双林道:“小的去寺庙耍过,看到那上头香客们捐的香火钱,都有刻字在碑上的,小的便想着,这园子里各处匾额上将来总要题字的,若是满朝文武谁捐了钱便能题字在上头,岂不是大大有脸面的事情,定然许多人愿意捐钱修园子……”
楚昭摇头道:“这断然不可,稍有些风骨的大臣决不会这么做,父皇母后也不会同意的……”双林早知道古代文臣极重面子,绝不可能,他却是故意这么说,露出思虑不周眼皮子浅的短处,以免给楚昭留下自己过于深谋远虑的印象。他笑着接下去道:“那要不和那寺庙里头的碑林、题诗壁一样,也建一处建言碑林,上头刻的都是天下读书人觉得对治国牧民的良策或是给娘娘贺寿的诗词,但凡文人骚客们,谁想要将自己的文字刻在碑林的,便要交上十两的工钱,再让大学士们把把关,这积少成多,也能赚上不少,我看那些读书人若是想到自己写的文章放在皇家园林里,能让朝廷百官观赏,甚至有可能有照一日入了御眼,得了赏识,一飞冲天,这银子肯定一点都不会舍不得……”
楚昭敲了敲双林的额头,笑道:“建良策碑林可取,收钱却不可行,你这里收十两银子,下头那些贪官污吏便敢和百姓收上百两,到时候父皇母后的清名都坏了,你这满脑子都掉钱眼里去了,这样大失风雅的话也说得出来。”笑容却轻松了不少,显然已得了些启发,双林微微捂了额头低头抿嘴道:“小的见识不多,也就随便想想,还请殿下恕罪。”
楚昭有些深思道:“还有么?”
双林摇头道:“小的已竭尽所能了,还有一点不该说的,也是前儿抓赌,小的看到听说赌资收上去有几千两之多,尽皆归了内库了,小的想着,如今建园子负责的各处工程总管们,依我想着他们是最不想停工的,毕竟园子修起来,他们才能从中有些油水,兴许这当中还能就中取利一番。毕竟园子也修了不短时间了,有些手里掌着差使的,只怕中间也贪了不少,若是能抓上几个有确凿证据,贪了大项银子的,抄一抄家,没准就有钱了……只是怕殿下这般做要得罪人的……”
楚昭抿嘴,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光:“虽然掉到钱眼去了,有些拙稚,却不是完全不可取,预支这路子可行,不止是从内务府预支,还可让民间富商来负责某项差使,将来换取沿街商铺一间,如此这般,还有抓几个蠹虫榨出些油水来也可行,待明日孤召集东宫官员再商议一番,估算一番,兴许还真有了解决之道,到时候孤定然重赏你。”
双林看他松懈下来,不复之前软弱之态,忍不住一笑:“小的先谢过殿下的赏了。”
楚昭转过脸看到月光下双林难得的微笑,怔了怔,傅双林在自己身边向来谨言慎行,木着一张脸,如今一笑,眉目舒展开来,仿佛薄冰乍破,居然有了和平常不一样的灵动,他不由道:“你平日里有什么想法,只管和孤说说看,不必如此拘谨,孤不是那等随便惩戒迁怒人的,你看冰原雪石他们,不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双林敛了微笑,仿佛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一般,恭敬地说了声:“是。”心里却有了一点后悔。
第二日一大早楚昭就起了身,梳洗后难得的用了不少早餐,然后便命人传了东宫官署和诸位清客到前殿,精神抖擞的出去了,双林因是值夜的,伺候完他梳洗便下去歇息了,只听到常欢悄悄和常乐道:“今儿殿下心情好像倒好。”常乐低声道:“兴许殿下英才伟略,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吧。”
双林回了卧室,用过早膳后便也躺下歇息了,心里却想着如今皇家的这一团乱麻,元狩帝当然知道福王是洛家推出来问路的石子,却仍是认了,他难道不知道抓赌这举动将会给王皇后这一派大大没面子么?难道这也是帝皇的一次敲打?王皇后一直如此,日常天久,只怕真的是要失了圣心,而太子这一位子,则更岌岌可危了。如今自己只怕要加紧谋划好后路,远离皇家这一团污糟龌龊的浑水才好,而如今适当展露些才华,争取些出宫当差的机会才是。
如此想着,果然晚上便有了机会,楚昭回来后专门叫了双林到书房里,书房里还有旁人,年近三十,秀才模样,身穿一件宽袖茧绸蓝衫,身材秀削,皮肤白皙,两颧微露,眼周有细细笑纹,神清目朗,他上下打量着双林了一会儿讶然笑道:“果然真的是小内侍?还真是小了点,脑子倒是灵便,敢想,内书堂倒也能教出些不迂腐的人来。”
楚昭等双林施礼后道:“这是舅舅那边荐来的江东名士何宗瑜何先生,如今任着东宫主簿一职。”
双林连忙深深施礼道:“小的见过何大人。”
何宗瑜和颜悦色道:“不必多礼,和雪石他们一样唤我何先生就可以了。”又问了下双林的籍贯和入宫时间,笑道:“果然是娘娘慧眼识人,殿下身边这几个内侍,各有所长,正好襄助殿下。”
楚昭微笑不语,只转头对双林道:“我今日和何先生商量过,让你也负责一些园子的监造事宜,这里有一些内务府那边可能包下园子的太监名单,又有园子的一些规划和如今御花园还有西郊猎场的一些差使包银价格,你且拿下去看一看,写个折子来看看。”
双林双手接过那些折子称了谢出去,楚昭转头对何宗瑜道:“他年纪还小,恐怕压服不住那些老公公们,如今园子未必能建得起来,那些利欲熏心的老太监,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吐出银子来,我原本是想去央母后借因喜一用的,他果真能行?”
何宗瑜笑了笑道:“我观他年纪虽小,却眉目澄定,落落大方,陡然接此重任,却毫无惶然之色,给你出点子的时候,也不似畏缩怕事之人,只要能借着你太子的威势,未必做不出来。更何况和内侍们打交道,自然也只能让他出面,你身份贵重,一国太子出面主持这等事,无端落下身份……如今你身边,雪石脾气孤傲,雾松过于老成持重,冰原跳脱刻薄,若是因喜出面,难免让人会非议皇后娘娘以势压人,损了皇后娘娘的清名,这桩事,怕是只能着落在这孩子身上。再说了,工部那几个硕鼠,真能拿下,必也涉及到内监中事,少不得敲山震虎,让他们心里警醒畏惧,为表清白忠心,必有人自己出来争着为殿下卖好,我们如今先紧着将这桩事办了,将那贪昧下的银子拿出来,也能支持一段时间,再和江南几个富商通通气,京里商行那边也找人说说,这修园子一事,兴许还真能绝处逢生了。”
第34章 如臂使指
太阳炽热照得庭前地板滚烫,已是八月天,连空气都仿佛带着滚滚热浪,楚昭回了屋子里,他才和一干谋臣清客去了园子回来,人又一贯端整严肃,因此身上还一丝不苟地穿着袍服,如今已是被汗水沁得湿透,连鬓发都湿透了。宫女内侍们一拥而上,忙上前替他宽衣解冠,换衣擦汗,打扇递茶,楚昭一边伸着手让诸人伺候,一边问一旁伺候的雾松:“霜林那边的事如何了?”
雾松笑道:“霜林那小子鬼着呢,殿下放心,我听跟着的小桂子回来报,说是园子里十之八九都已包了出去,尤其是那等肥缺的早就抢光了,如今只剩下些没什么油水的,还有人在出价抢着,殿下先用点午膳,兴许那边事儿就毕了。”
楚昭十分意外,他已换上了一身浅绿潞绸燕居纱袍,珠灰色纱裤,坐在藤榻上,一旁的宫女在冰山后款摇蒲扇,阵阵凉风袭来,几个内侍替他解了冠散发擦汗,常欢端了一碟冰块湃着的新鲜雪藕和蜜瓜过来,他却没急着碰,骤热骤冷对身子不好,因着自幼身子不太好,他一贯不敢贪凉,因此也只接了刚沏好的凤团雀舌牙茶喝了两口道:“就这么顺利?”
雾松道:“听说还有御前总管的、御茶房的得喜都去了,这两位一贯听说都不太看得上园子里这等出息的,如今都认领了差使,纳了包银,自然都是忠心殿下的了。”
楚昭拈了一颗葡萄道:“安喜还罢了,只怕是父皇授意,得喜又是什么人?”
雾松道:“得喜是御茶房那边的掌印太监,虽然不太在主子们面前,却也在宫里伺候许久了,颇有些颜面的,霜林原来在御茶房呆过几年,想是说动了他。”
楚昭嗯了声,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小时候也以为奴才们本就该理所当然为主子效忠,待到渐渐大了,得了元狩帝亲手教养,学的是各种驯下、敲打、制衡等帝王手段后,才渐渐知道臣子也好奴才们也好,都会有自己的心思,坐在那最高位子上,一不小心,反被臣子奴才们辖制的帝王一点都不少,宫里这些大太监们,不少在外头都有着丰厚产业宅子,在主子们面前伺候,却个个滑不留手,虽然可以轻易打了杀了,若要他们忠心耿耿的为主子着想,荣辱系于主子一身,却太难——因为主子太多,无论是前朝还是内宫,这些人都有着一双见风使舵的利眼,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对自己有利的主子效忠。
所以即便是安喜出面,他也并不相信这就能让那些老奸巨猾的老太监们心甘情愿榨出油水……当然,前些日子他出手惩治了好几个工部那边的硕鼠,想必也有一定威慑……但是真能这样简单便达到目的,他却有些难以置信。
他喝了几杯茶水,书房那边的雪石便过来禀道:“何先生来了。”何宗瑜负责园子分包的记账和收银工作,楚昭正想知道其中详情,便道:“请他去书房坐着,我这就过去。”
书房里何宗瑜满脸喜色道:“你这小公公还真有几下子,园子各处差使皆都分包出去了,且各项银子都比我们之前估的多了三成。”
楚昭笑道:“我也听说了,是安喜出了面?大概还有前儿我们抓的那几个敲山震虎的棋子的作用?”
何宗瑜正色道:“这些是有影响,但这位小公公心思七窍玲珑,着实是个能干的,殿下以后还当多多使唤他才是。”
楚昭知道这些前朝文臣们,多不屑与内宦相交,更不会谈论他们,何宗瑜出身草根,在这方面虽不太狷介,却也不是个轻易赞人的,便微笑道:“不过一个内监,倒值得先生这么一夸?”
何宗瑜道:“开始确实不顺利,虽然有安喜带头认领了个差使,后来就僵在那儿了,你那小公公也不着急,只坐在那儿命人一项一项差使的念报价,今儿天热,他弄了两大缸子的菊花金银花茶饮在那儿不断上着,内务司一干内侍们个个热得直喝水,因着上头有两位掌印公公在,那些内侍们一个也不敢说去如厕,撑了几盏茶功夫,应是憋不住尿了,便开始有人开始认领那一两项钱少事闲的肥缺,没想到一有人开了头,就有人坐不住了,往上加价,渐渐就热闹起来,最后人人都怕没抢到肥缺,倒是没多久便认领了个七八成——我后来听说那茶饮里头还加了利尿的金钱草,你这位小公公,将来可不得了啊。再有那御茶房的得喜太监,他居然也能请出来,更是妙招,那人一贯是无利不起早的,他一开口,人人都觉得有利可图,竟是都信了园子定能如期建成。”
楚昭想象了下也失笑道:“他一向倒是能办些事的,原来都是这些旁门左道的办法。”
在一旁伺候着的雪石冷笑了声,他一贯在书房伺候,楚昭诸事多不避他的,听他冷笑便问道:“雪石可知内情?”
雪石淡淡道:“得喜那人的癖好可算得上是名声远播了,专好挑那些长得清俊秀洁的小内侍在跟前使唤,又好虐打小内侍泻火,内宫里但凡长得平头正脸的,谁不怕从他面前过,霜林在御茶房呆了几年,想是入了他的眼,才请得动他来趟这浑水。”
楚昭听了这话,脸上已沉了下来,何宗瑜也颇为熟识雪石,只道他一贯有些孤高孤拐性子,忙笑着宽慰道:“殿下,您是凤子龙孙,要成大事,却难免需要人做一些不拘一格的事,您将来要用人的地方多着呢,这位小公公是个可造之材,再多历练几年,将来也是得用的,再者我看他年纪小得很,慢慢教着,总能让他识好歹知正气,关键还是个忠心。”
楚昭敛了笑容淡淡道:“先生说的是。”心里却有些不舒服。他并非白纸一张,宫里在主子看不见的地方藏垢纳污他懂,双林生得好他是知道的,本来献的计虽然有些利益熏心,却不少都是合用的,他这些日子对双林是颇为青眼有加的。然而一想到他年纪小小,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得喜这样的人都要利用,也不知私下用了什么龌龊手段,不免便觉得有些太过技巧逐利,失于忠厚来,先前的那点好感不由便淡了些。毕竟逐利之人,若是自己身上无利可图,便难以掌控,随时可能背叛,不若其他几人,雪石自幼伴读的情分自不必多说,雾松老实忠厚,冰原则因着救命之恩对自己死心塌地,虽然三人如今看着都不如霜林能干机灵,却都比霜林更忠诚可靠,傅双林虽然在三皇子一案中被自己解救过,观其言行,却未必有着肝脑涂地的心,虽然暂时能用,难以托之以心腹大事。
楚昭又和何宗瑜谈了几句,索性又指了几份园子里的差使给双林,又商量了几样事情,眼看修园子的事有了着落,楚昭也顾不得歇息,下午立时又出去了。
双林办好了这桩差使,看楚昭赏了他几样东西,面上却仍是淡淡,虽然交了几样差使给他做,却时不时敲打几句,心里知道楚昭这是想用他,又膈应他的手段,然而这却给了他极好的机会,修园子的差使时常要出宫和工部等衙门打交道,这于他可是大好机会,楚昭到底器重不器重他他也顾不上了,毕竟他和雾松那些一心要做好皇家奴才的不同,志不在此,只要楚昭暂时要用他,他就有机会。
越是接近皇后千秋的日子,工期便越来越紧张,楚昭开源节流一番,日日都往园子里去,晒得人都黑了一层,双林更是这些日子来楚昭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跑前跑后办了不少差使,倒是样样都没挑出错来,楚昭虽然仍是不喜他的性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双林在办差上,着实如臂使指,很是灵便,不由多倚重了几分,东宫上下和工部衙门看他受太子倚重,办差之时又更顺畅了许多。
这日双林在宫外拣了几样别致礼品,却是去了御茶房见得喜,得喜似笑非笑看着他道:“其实杂家也没帮上甚么忙,早知道有安喜公公这尊大佛,杂家倒是犯不着去出这个头了,那点小利,咱家还不放在眼里。”
双林躬身恭敬道:“公公援手之恩,必不敢忘,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得喜看了眼在一旁烹茶的英顺,淡淡道:“银子是小事,那园子若是真能建起来,咱也不亏,这次咱家冒了风险出了这个头,为的也是看好你,宫里这一辈儿里头,也没几个能入眼的,只怕将来咱家还有依仗你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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