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灯
楚昭小小脸上面沉似水:“起来吧。”一边看到桌上有两杯茶水,便拿起一杯递给雪石,一边自己一气喝完,发现那茶水不冷不热,又极为甘甜,不由看了一直侍立一旁默不作声的傅双林一眼。
楚昭和顾雪石逗弄了一会儿楚煦,看着楚煦睡着了,便走了。柳青看他们出了院子,轻轻冷哼了声对傅双林道:“也不过是个伴读,不就是出身好点,就在太子面前下眼药!将来别犯在我手里!”
傅双林被他语气中的怨毒之意吃了一惊,却没接话,只低头将地毯上的玩具捡起来,柳青看他不接话,心下暗自后悔自己逞了口舌之快,万一被他传话倒是不好,一边却觉得傅双林一贯沉默寡言,未必有这胆子去告状,便缓和了口气道:“我先去吃饭了,回来再换你。”
傅双林点了点头,柳青便走了出去,却一直没有回来轮换。三皇子睡了一会儿起来,奶娘送了一碟子切好的果子进来给三皇子吃了后便又出去。原来皇后不喜儿子在脂粉丛中长大,对自己两个孩儿都少配丫鬟,多配伴读,身边贴身伺候也多用太监,以免将孩子养出妇人软弱之气来,如今三皇子正是学舌贪玩之时,皇后更是让小太监来陪他玩耍,不许宫女奶娘过于宠溺贴近。
柳青不在,傅双林只得饿着肚子陪三皇子玩耍,心下也知柳青到底是个孩子,被太子责骂,难免有了情绪,大概对侍奉三皇子也有了抵触情绪,让他自己缓一缓想通了自然就会回来。
到了下午,果然柳青终于回来,看到傅双林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正好遇上张顺公公吩咐了些事情,顺腿儿替他跑了个腿儿,屋里给你留了一碟子点心,你快去吃了吧。”
傅双林没说什么,自交了班回去了。
晚膳的时候王皇后到了三皇子的院子里用膳,才用到一半,便听到外头来报陛下驾到,才报过不及迎驾,元狩帝已迈步进来,扶住了要下拜的王皇后笑道:“今日难得奏折批得早,便过来瞧瞧煦儿,朕已数日未见过他了。”一边抱起笑嘻嘻的三皇子。
王皇后笑道:“不如田舍翁矣,三郎看来要不记得爹爹了。”傅双林和柳青连在一旁伺候,双林听到王皇后自然而毫不见外的说话,心下微微纳罕。他用余光悄悄打量,只见元狩帝不过三十许年纪,面目颇为英俊,目光沉郁。
三皇子嬉笑着去拉元狩帝的胡子道:“父皇……”
元狩帝抱着他坐下道:“还是阿煦好,谁说不记得爹爹了?”一边亲自拿了筷子去夹了筷鱼肉给三皇子吃,一抬头看到傅双林和柳青连侍立一旁,问道:“三郎身边新添了人?”
王皇后微笑道:“陛下不是说转过年便让昭儿去东宫了么,我便让内务司今年新选了一批小内侍,都还未确定职司,先放在坤和宫调理着,三郎还小,我便选了两个年纪小的陪着他玩,若是好,先留一个陪着三郎用,日后再慢慢挑,陛下可要掌掌眼?”
元狩帝笑了笑:“长史和东宫僚属朕倒是都已看着了,你历来稳妥,内官这边你掌着便好。”顿了顿又道:“朕知你是稳妥起见,所以打算多用新的小内侍,只是没个老成的人提点着也不成,东宫总管人选,少不得从你我身边人里出,昭儿那边的人要用些心,他如今看着太过沉静老成了些。”
王皇后微微一笑:“昭儿像陛下。”
元狩帝沉默了一会儿道:“朕那时处境不同,习于忍耐,养出了这么一副寡欲少情处处不讨喜的样子,如今昭儿明明颇得你我宠爱,仍是这般性情,倒是奇了。”
王皇后笑着给元狩帝布菜:“陛下英明神武,如何自贬呢?昭儿满心孺慕陛下,想是在模仿陛下一言一行呢。”
元狩帝笑了笑,低下头逗弄三皇子不提。
第5章 内书堂
自王皇后对元狩帝说了打算后,柳青明显懈怠多了,他仗着自己年纪比双林年纪大,平日在双林面前多摆着大哥的款,换了几次班,就变成了晨起以及傍晚期间有可能见到皇后的时间多由他跟着三皇子,而正经的午睡、三皇子在花园散步玩耍、屋里歇息的时候,就都由双林跟着,双林其实心里清楚,柳青这是挑着能在皇后甚至皇上跟前露脸,其余时候则忙着在坤和殿几个大太监、姑姑面前讨好趋奉,显然,柳青是想着要争取跟在太子身边了。这倒是正合双林之意,他也希望自己能留在三皇子身边,虽说也是嫡子,相对太子来说总是安全系数高一些。
虽然一开始因为柳青嘴甜得了三皇子的喜欢,待双林耐心陪着三皇子玩耍了一段时间,三皇子也开始黏起双林来。小孩子会重复做一件事,比如反复将球扔出去,反复地一株一株花的掰花瓣,要求人给他述说一模一样的故事,随服侍的乳母、宫人等人早就心里不耐烦,如今有了年龄相近的双林陪着,双林又是个耐心勤快的,虽然年纪小,长得还是一团孩气,却难得的寡言细心,不骄不躁,有他陪着三皇子,其他内侍登时轻松许多,因此不只楚煦双林双林的叫,便是服侍的宫人、乳母们也对双林多了几分喜爱。
而柳青不志于此,并不在乎三皇子对双林更粘一些,甚至有意识的诱导三皇子说喜欢双林的话,双林和柳青之间也形成了不约而同的默契,倒也相处得还行。
没几日,内书堂在椒园崇智殿重开,专收十岁以下的小宦官,挑了翰林学士来授课。坤和殿专门管他们的监正张宏专门将坤和殿内十岁以下的小内官们聚了来教训:“陛下圣明,泽深恩重,娘娘慈爱,非粉身碎骨不能报此圣恩,这是尔等的大造化,尔等需感恩戴德,从坤和殿出去,就莫要丢了坤和殿的人……”
授课讲习的时间每日半天,每日需先拜了圣人画像,又本监提督申斥一番,带领下一一诵读前日功课,再到承天门迎接今日负责讲习的翰林学士,然后开始讲习,授课的内容从《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及《四书》、《千家诗》之类由粗浅至深,且极为严厉。因为宦官们不必科举,内书堂评定成绩的标准便主要考背诵和书写,才上了几日的书堂,大抵是为了杀一儆百,便罚了许多。或是年纪太小没抓住笔污损纸张、或是前一日的功课背诵不出、或是书写不堪入目,惩罚措施或是铁尺击掌,或是圣人像前双手扳脚板直立,或是罚跪圣人像前,几日下来原本激动的小宦官们已是苦不堪言,叫苦不迭。
须知这个时代纸张难有,又不如同后世念书,人人有课本,回去可由父母辅导功课,拿了纸笔随意复习,这是夫子讲习时说的功课,讲习时必须全神贯注强记下来,回去腹中自行默默反复记忆背诵练习,想要纸张练习,那是不可能的,唯有以指蘸水,石板画画,第二日考问,若背不下来,便要罚。
如此重压之下,即便是前世曾受过高等教育习过书法略通繁体字的双林,也颇觉微微有些吃力,更何况是那些完全零基础的小宦官?少不得有些小宦官宁愿在讲习那日去当差,便可有了借口不去内书堂。张宏却叫了他们坤和宫一班小太监来冷笑道:“原本不想说,只是看你们年纪小,怕你们犯了糊涂,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同样是入了宫的伺候人,却有天渊之别,内书堂讲习的,那是什么人?正儿八经的大儒,甚至曾为帝师的,十年寒窗读进来的,如今给你们讲习,一般人哪来这样大的福分?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班小太监里机灵些的名唤薛早福的笑道:“小的们虚受厚恩,一无报答,这忠字何在?张爷爷这是爱惜我们才用心提点,我们岂有不奋力用心的?张爷爷只管放心便是,定不敢丢了张爷爷的脸。”
张宏听这话心里熨帖,拿眼打量了下薛早福,道:“杂家这张脸算什么,别丢了娘娘的脸便是,你们好好地学着,学得好的,将来能到太子身边伺候,造化大着呢,杂家到时候还得和你们讨口饭吃。”
小太监们都惶恐道不敢,张宏敲打了他们两句,才算散了。
得了敲打指点,坤和殿这群小内侍这段时日,也模糊知道自己这批人是给太子准备的,少不得心下暗暗起了竞争好胜之心,一时之间连夜里梦话都少不得在背诵功课,一月才过,月考成绩出来,因为本就是在新选内侍中挑出来的,资质本就是最好的,果然坤和殿十人分数都在甲等,颇受瞩目。
由于是第一次月考,双林不好把握尺度,成绩也颇为不错,又因他年幼,讲习怜惜,少不得夸了两句,柳青这次虽然也考了甲等,却颇为勉强挂在最末,这让他生了些危机感,到底年纪小遮掩不住,在双林面前说了些风凉话,双林只做懵懂不觉糊弄过去。
月考成绩出来后没多久,因喜便亲自到了他们这群小内侍的房间里传了月考里颇为出类拔萃的薛早福、梁洛、李君、王选四人去见王皇后,回来后四人面上颇有喜气,原来王皇后选了他们四人这些时日便去太子身边伺候着,也并不领正式差使,只是先跟着使唤。
一时众人艳羡称贺不已,风头又盖过了前些日子柳青和双林能到三皇子身边伺候的。柳青也是眼馋不已,更是和那四个小内侍贴得更近了,每日里薛哥、梁哥的不离口。内书堂这一批宦官学生约有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是在同一地方当差的会亲近些,又有同乡的交往密切些,柳青这些日子更是和他们走得近了些。
可惜没出风头几日,便出了档事。
这夜他们正洗了脚上床睡觉,小院的门却被推开了,外头有人喝令王选出来。
这院子里住的大多是低等的内侍以及他们这些新分来的小内侍,不由地都被惊动了,从门口窗子里张望,看到王选瑟缩着被两个太监拖了出来,他今日用晚食时刚刚炫耀过他今日给太子磨墨,用的墨块带着奇异的香味,砚台又是如何的冬日不冻墨,如今却被拉到院子中央压着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还穿着单薄的中衣。
院子内张宏一身大红锦衣,身后带着几个绿衣直身的执事太监,面寒似水,一个执事太监喝令王选立时收拾行李,着发回内务司。
王选满脸迷惑地抬了头问张宏:“张爷爷,可是小的哪儿伺候不周到?还请张爷爷明示,多给小的一个机会。”
张宏只冷笑了声:“今儿听说你伺候太子习字的时候多嘴多舌了?”
王选面如金纸:“太子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啊……我看着他还挺高兴的……张爷爷,不是弄错了吧?您让我再见见太子?”
张宏板了脸冷冷道:“先给他掌嘴三十下醒醒神儿!”
一边便来了执事太监,手里套了个皮笊篱直接掌嘴,王选不过七八岁年纪,脸上嫩得很,几下就紫涨起来,却一声不敢吭,只看到他眼睛里的泪水不断地淌下来,张宏冷冷看了眼周围的小内侍们,眼神犹如针刺一般凛冽,道:“伺候贵人,要的是个小心,别学了两天就油嘴滑舌信口开河,小心马屁拍到马腿上!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夸主子写得好,你们也配?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太子不当面发作,是他讲究个尊贵,不和你们计较,可别以为主子年纪小,好搬弄,就自作聪明……太子殿下自幼稳重,对规矩最是讲究,最恨轻狂人儿,得了个空便往主子眼前钻,也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三十下很快打完,王选脸上已成了个猪头样,直接被拉了回去,眼睛也红肿的,院子里死一样的沉寂,这群孩子经历过最痛苦的事是净身,之后好了伤疤忘了疼,都还是半大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在虽然被严厉管教却能吃饱穿暖的生活中仍然恢复了过来,然而生活很快又重新教会了他们认识自己的位置。张宏杀鸡儆猴后带着人又匆匆走了,宫门依然按时落了锁,外头的梆子依然一样响起。
所有人都不再敢说话,天这样冷,傅双林缩进被窝的时候,想起王选最后还是没来得及收拾他的行李就被拉出去了,也不知道被送去哪里,是内务司么?有人会给他治伤么?他会有被子盖么?不过是七八岁的孩子,就已经历了这样残酷的事情。
而始作俑者太子,大概也只是如实地表达了被一个卑下的内侍夸奖不喜而已……也许只是用膳时无心地对皇上皇后提一句……
他知道他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和他相同年纪的孩子的命运么?
整整半夜,傅双林都没有睡着,对面床上柳青在睡梦中发出了痛苦的呓语:“我不敢了!殿下饶命!”想必今日见到的场景也深深震撼了他,毕竟他也曾经因多嘴被太子斥责,如今想来,他那日只是被斥责,已是烧了高香,想必也是因为他们伺候的是三皇子,太子不好直接处置而已,也有可能是今天张宏说的,太子讲究涵养风度,不当面发作。
有人生而高贵,有人却生而为奴。
第6章 抄检
此事过后,坤和殿的小内侍们着实老实了许多,跟在太子身边的小内侍也不再炫耀和述说太子身边的事,闭紧了嘴巴。过了十多天,傅双林在内书堂又看到了王选,整个人已经失去了从前那活泼机灵,而是一股死气沉沉,也不肯再和他们说话,依稀听说他被退回内务司后,被安插去了宝钞司,宝钞司掌造粗细草纸,虽然不好听,到底是四司之一,掌着物资,多少有点油水,也能学门手艺,比八局里的浣衣局总好多了。听说是他内书堂成绩不错,虽然被撵了,到底还是被选入了四司,这让傅双林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毕竟那还是个孩子,有些自作聪明,偏偏撞到了正打算杀鸡的上头手里,大动干戈了一场,用来敲打他们这群猴子,果然骇得他们肝胆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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