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灯
小娘子笑了:“小官人果然一口京城官话,奴家猜,你是不是受了傅家那入宫的大公子之托来送东西的?”
傅双林闭口不言,小娘子笑微微道:“官人不说奴家也知道……只是你有所不知,傅家当年是赘婿当家,如今傅家没了人,那赘婿早改换了门面,恢复了本姓,您往这直走再右转,见到巷口再走两百步,看门上写的李府的,便是了。”
傅双林打了个谢诺,慢慢牵着马依言而行,心下却一边揣摩着适才听到的消息。
果然走了约半个时辰,傅双林便看到了一户人家,门上写着李府二字,却是张灯结彩,门头扎着绸条扎成的花,房子看起来颇为宽敞……着实不像穷得要卖儿入宫的人家,他过去敲了敲门,有个老苍头出来开了门,看到他上下打量了下问道:“借问小官人是来贺喜的么?”
傅双林缓缓道:“烦劳通报,就说傅双林回来探亲。”
那老苍头呆了呆,关上了门,傅双林听到里头跑步的声音,他静静站在门口,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里头有着纷乱的声音,门被打开,一群家丁冲了出来,手持棍棒,为首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掠过诧异,但仍恶狠狠道:“宫中之人不得随意出宫,何方霄小敢冒大公子之名上门讹诈闹事?还不速速退去,否则一会儿官府上门,须逃脱不得!”
傅双林看这阵势,心下了然,淡淡施了个礼,牵了马转头便走。
那群家丁看他干脆的走了,倒也不曾追,却有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双林一个人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亲人这种东西,他前一世就没怎么享受,如今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上,依然是无牵无挂,他甚至怀疑,他大概本来就是这种无亲无故的什么东西转世而来,所以每一世都如此。
福源楼上,楚昭一边吃着小吃,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街景,天枢对面坐着陪饮,却十分拘谨,几乎不吃东西。小二这边端了茶壶上来道:“茶来了,客官,这是我们这最有名的春芽茶,您可得好好尝尝。”
楚昭喝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我看比进上的还强些。”
那小二早笑道:“客官是明白人,谁不知道这好茶,一流的自留,二流的才进上呢。”
楚昭吃了一惊道:“难道不是最好的才进贡么?”
小二笑道:“一看客官就是读书人,不知这其中干系,甭说咱们这儿产茶的,别的地方贡品也是一个道理,万万不会选最好的进贡,为啥?这总有年成不好的时候,茶叶不是年年都有这样好收成的,炒茶也不是每次都保证能炒这般好的,若是这次进上进了最好的,下一次没这样好的茶叶了,上头问罪下来,谁敢担?便是地方官,也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问罪下来,难道光茶农掉脑袋?地方官一样掉脑袋!谁不明哲保身呢……这最好的新茶,还得到地方上来尝。”
楚昭呆了呆,看了眼小二道:“你年纪不小,嘴巴倒是伶俐。”
小二笑道:“客官是实诚人,看起来是京里来的吧,小的见过您这样的客人,就爱听个新鲜故事,这十里八乡,小的可算得上是百事通了,少不得给您多说两句,客官一开心,多赏小的几个铜板,小的也不白说这一轮不是?”
楚昭被他逗笑了,给天枢使了个眼色让他赏那小二,这时街道上却是鞭炮声响,铜鼓声敲,楚昭忍不住循声望去,看到街道上一行人挑着红绸扎着的箱子,箱子盖都打开着,露出里头的彩绸布匹等物事,另又有一对活雁,当头一个少年穿着华丽,骑着高头大马,满脸喜气,后头簇拥着一堆家丁,一路驱赶让路。
楚昭好奇道:“这是迎亲?”
小二笑了:“迎亲哪这么小阵仗,这是纳彩呢,当阳那边李家的二少爷,听说要娶县太爷的侄女儿,这纳彩的阵仗也算不小了。”
楚昭看着那少年摇头晃脑,笑道:“倒是新奇,这李家看来也算是乡绅殷实人家了。”
小二嗤笑了声:“哈,李家祖上就是个鞋匠,这灌县谁人不知呢。”
楚昭笑道:“哦?英雄不问出身,能从鞋匠挣出这样一份家当,倒是可敬。”
那小二嘴角一撇,终于忍不住道:“修鞋李的发家史,谁人不知呢。”
楚昭兴味起了,道:“愿闻其详。”
小二刚拿了赏银,岂有不爱说的,忙笑道:“李家原是赤贫,李老头生了三个儿子,养不活了,索性便把自己最小的七岁儿子入赘给了傅家,那傅家原是灌县的外来户,在当阳街那儿落户也不过两代,倒是有偌大家业,有两座茶山,茶庄好几座,当时当阳街上一条街都是傅家的店铺,可算得上是金银满库,米交盈仓。只是美中不足,傅老太公膝下无儿,仅有一女,年方六岁,眼看再难生育了,只得给女儿招赘,于是便将那李家的三子自幼便拿来抚养,做个假子看待,只想着自幼抚养,有情分在,既能养老,女儿终身也有靠。待到女儿女婿都养大了,看着成了亲,没过多久果然生下一个孙儿来,傅老太公看到傅家后继有人,女婿又孝顺,便放了心,没多久老两口先后去世了,傅家那女儿十分柔顺,又和李家那孩子自幼长大,因而十分信他,竟将家当尽皆交给丈夫打理,只管在内院抚育孩儿。谁想到,天有不测风云,那傅小姐在家里好端端没多久便害起病来,一命呜呼,只留下一个儿子,年方三岁,也不知在内院如何,没多久那李家的郎君便重新续了弦,听说却是州府里头的官老爷有些沾亲的,然后咱们就眼见着李家那孩子接了自己的父母回了家,生了二少爷,哼哼,眼见着这万贯家财就改了姓了!”
楚昭听到傅家,心下已是暗暗打鼓,不由问道:“赘婿谋夺家财,难道官府乡老竟无人出头?”
小二撇了撇嘴,道:“早都被买通了,谁来管闲事?不过闲磕牙说说嘴罢了,有些人原也想着等傅家的公子长大再看,谁料到李家做到这样狠呢!”
楚昭几乎屏住了呼吸:“怎么狠?”
小二冷笑道:“这绝户的事,李家做出来,谁人不知!要不是他家的茶山茶叶好,没人愿意和他家做生意,竟是赶尽杀绝呢!听说他家直接将傅家小姐生的儿子送入宫当了那没根儿的奴才!我呸啊!做这样没下梢断人子孙的事,准没好报应!”
楚昭仿佛从天灵盖被灌入雪水一般,冰凉彻骨,半晌才听到自己木然问道:“那傅家大公子……叫什么名字?”
小二仍愤愤不平道:“谁记得呢?才几岁的娃娃,听说才五、六岁就送去了,没准早死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了!咱们这地方,年头不好,卖儿卖女的有,却都是指望着孩子能到个好人家里,不在自己家捱穷,谁会千里迢迢把儿子送到京里割一刀不男不女将来地下连祖宗都不认的?这样狠心的爹?简直是丧尽天良!”
楚昭只觉得喝下去的茶变得苦涩无比……他想起适才傅双林脸上的表情,并无欢喜,手上微微发起抖来,他颤声道:“那傅家的大公子,知道这些么?”
小二摇头道:“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傅家从小就选了先生在家教女儿女婿的,待到女儿生了孙儿,三岁听说就开蒙了,当时傅老太公还在外头吹说自己孙子聪明伶俐,三岁便会认许多字了的,进宫那会儿,想是多少知道些事了。”
楚昭忽然站了起来,将牙根紧紧咬了,便往楼下走去,看方向竟是往那纳彩的队伍赶去,天枢吃了一惊,忙不管尊卑,急切拦着他低声道:“爷别忘了,咱们现在不在封地内!爷别冲动了!要出气有的是办法,别暴露了身份,倒牵连了傅公公!”
楚昭紧紧握着马鞭,按捺着胸中的怒气,缓缓道:“我是怕双林被那李家的人给暗害了……我们去接应他去。”说完抬脚就走。
天枢迟疑了一下,跟上了他。楚昭走到一半忽然住了脚,望向路对面,天枢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看到街对面,傅双林牵着马正牵着马站在人群里,看着那正喜气洋洋要去纳彩的李家二郎,面上无悲无喜,漠然一片,楚昭却无端端从那瘦骨嶙丁的身影,看出了一丝悲怆来。
他愣愣站着,心下却只是想:自己终究又用错了方法……要怎么样,才能让对面这个人,开怀一次呢?
回程路上天枢去弄了驾马车让他们乘上,自己骑马在外护卫,马车内楚昭坐在主位上,看着双林侧坐一旁默默无语,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回家里看过了?”
双林点头道:“是……谢谢王爷开恩。”
楚昭假意没有看到那些原封带回的礼物,默然很久,才低声道:“孤总有一天让你衣锦还乡的……”心下却隐隐觉得,其实衣锦还乡并不是双林想要的。
第83章 拒绝
春酒,绿如春水,透明甘香,正合适春夜良宵。
双林手里直接持了个银色酒壶,缓缓饮酒,这银色扁方的酒壶,是他让工匠仿着前世打造的,颇为好用。他在微醺的感觉中闭上眼,闻到春夜里传来的花香,感觉到了沉醉,酒是前几日楚昭命人赏来的,他如今常在外宅,也不以为意,自己一个人晚上吃过饭以后便小酌起来。不知不觉醉意渐渐浓起来,幸好如今也不必在楚昭跟前伺候,不用讲究太多,若是明儿起不来,那就不出去了。
其实在藩地还挺好的,除了稀里糊涂和楚昭滚过一次床单外,这段时间楚昭和他相安无事,只有前几日莫名其妙带他回了次乡……他如今是真的有些看不透楚昭的想法了,他如今全心扑在藩地治理上,政绩卓然,文武里里外外褒扬声一片,俨然贤王一个。
而和他的那一夜,大概……也能在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冷处理以后会越来越淡的吧?只是……带他回乡又是什么路数?双林闭了眼睛,有些放纵自己在睡意和醉意中朦朦胧胧地睡着,梦中有人将他手里的酒壶拿走,还替他盖了被子,大概是敬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却能感觉到那人一直没走,然后渐渐嘴唇上痒痒的似乎有手指在抚摩。
他一贯警觉,忽然觉得不对睁开眼睛,赫然看到楚昭坐在榻边正低着头看着他笑,修长微凉的手指已滑到他的脖子上,他吃了一惊要坐起来,结果到底是喝多了,起身就是一个趔趄,头晕眼花起来,楚昭将他按回软榻笑道:“别起来,就知道你见不得好酒,这酒后劲大,宫里用蜂蜜和槐花新酿出来的,要兑过才好的。”
双林头晕眼花,脑袋虽然清醒了,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心里有些着急,看楚昭含笑看了他一会儿,低了头又替他解开发簪放到一边道:“这样自在些吧?孤今儿去看屯田的情况,回来想起你宅子就在这附近,便打发了人先回去了,想着来看看你,结果就看到一只醉猫,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一边拿起了榻旁的银壶道:“这酒壶样子倒是古怪,胡人那边做的?”说完拧开壶盖也不避讳双林喝过的,直接就着壶口抿了一口,眯着眼睛笑了下:“也就那样,不知道你怎么爱喝酒,我今儿倒是尝了下农家自酿的农家酒,虽然浑,却也别有风味,配着腊鸡酸菜,很是够劲。”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了一包帕子包着的东西,打开手里拈了一粒黄灿灿的东西喂到双林嘴里,双林一怔,嚼了嚼,发现有些甜有点儿微微的涩,似乎是一种浆果,却不知是什么。楚昭笑微微道:“好吃吗?”今儿农家的小娃娃送我的,说叫姑娘儿果,等天热了更多一些,如今少,地里摘的舍不得吃,给我的,我想着你未必吃过,留给你吃的。”
双林木然道:“因喜和英顺会给你在外边乱吃东西?”
楚昭笑道:“没带他们,再说他们如今可管不着我,农家孩子天真烂漫,好不容易摘了这许多说要献给孤,怎么舍得拒绝孩子的一片心意,来,给你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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