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灯
刑部得了口供,忙派人去拿了那书馆老板来审问,那书馆老板也是面如土色,所谓的谜题不过是商户赚钱的手法罢了,只是一个噱头而已,大街小巷并非他一家在卖。而他年年都卖秘题,每次也不过是哄些外地来不懂的冤大头罢了,能够有个一题擦到边都已算是侥幸了,没想到为何偏偏今年居然三场全中。枷锁锁上过堂,三木一上,他叫冤连天,招供题目是出了十两银子让一个落第多年名叫徐宏才的穷困举子拟的,寄住在那鸿恩寺内,刑部命人去追捕,鸿恩寺里却早已找不到此举子,不过画了个形貌来,却人海茫茫,想来找不到人了。
线索断了,刑部也只得将此事具折上报,元狩帝览奏后大怒,落第举子如何拿得三场题目却只求十两银子?春闱三场题目不过寥寥数人知晓,定是有人泄题,眼看事发才捏造此事!更荒谬的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居然能通过院试乡试,一路买卖直到皇帝的跟前,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朝廷体面何在,科举尊严何在?
而此时,春闱舞弊案的流言如洪水一般,席卷了整个京城,很快有御史弹劾本届春闱主考颜应勋,中乱春闱,以收渔利,甚至隐隐在弹章中指出其后恐怕有人指使,提前市恩,收买人心,这弹章一上,显然矛头直指之前主持春闱差使的太子楚昀。
颜应勋乃是内阁大学士,又是在士林中颇有些文名的,哪里经得起这种弹劾侮辱,立时上疏自辩,为平息流言,请复核今科春闱所有卷子。元狩帝帝准奏,令礼部、翰林院诸位大学士,会同五经义、四书义同考官十余人,复核今科所有进士卷子,再将情况具录。很快礼部裁定“前后阅卷去取之间及查其余朱卷未审有弊,其余诸事,皆系影响之词,暧昧之事,碍难查办”,将结果上报元狩帝,而太子更是进宫,跪着扶着元狩帝膝盖大哭道:“定是有人想要污蔑儿臣,离间天家骨肉,其险恶用心罪可当诛!”
然而此事到此时已在民间和赶考的士子间引起了极大的影响,物议沸腾,朝廷诸官更是猜疑攻讦不休,然而此时刑部大狱中的那名南粤士子,忽然暴毙身亡,消息传出,朝野大哗,赴考的士子们更是群情激昂,认为此案必不是一个书馆老板就能提供的试题,其中必然有考官涉及其中,且还有重金买题的士子未曾被发现!赴考士子们联名上书,要求严查此案,重开春闱!
考生哗然,众怒难犯,事关朝廷科举体面,如不赶紧查办,后果不堪设想。元狩帝没多久下旨,命御前秉笔太监傅双林同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会审此案。由中官同法司一起审录罪囚,本朝多有前例,多为疑案和大案,中官往往实际代表的是天子的意志,也因此往往在案件重审过程中起到十分重要甚至是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傅双林作为肃王曾经的亲信内侍,如今又是御前炽手可热的权宦,命他来参与这与太子楚昀有关的春闱疑案,这就耐人寻味了。
政坛之诡谲难测,一言难尽。至于这案情究竟如何,真相如何,实在真的不重要了,关键是,元狩帝希望这场案子会达到什么样子的效果?傅双林接旨后,心里一阵叹息,知道果然如楚昭所说,元狩帝终于找到了机会将自己推到了台前,而自己作为肃王曾经的亲信内侍,重审此案,无论此案最后结果如何,太子都不会饶过自己,自己将是一把锐利而忠心的楚昭的刀吗?还是元狩帝用来制衡儿子们的权术工具?
双林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当日便到了大理寺,三法司负责会审的官员刑部尚书蔡可玉,大理寺卿魏武,督察院左都御史张清宇也都到了位,看到双林出来,各个叙礼,却都有些惊异于这位天子宠宦的年轻,之前傅双林被弹劾之时,朝廷一些官员对他的名字还是陌生的,如今看到其人,面容清秀,谈吐谦和,并无一般宦者的卑微畏缩或是浅薄傲慢之态,心下都微微有些吃惊。
按例,会审中官带着天子敕令到大理寺会审,座次居中坐于黄盖之下,三法司官员位列左右两边,御史、郎中以下的官员捧着案牍侍立一旁,双林虽然不曾推却位次,却表现得颇为容让,先到了位次上,再三请了三法司几位官员入座,才自己徐徐坐了下去,不卑不亢,行为大方自然。
审案过程,双林更是请大理寺卿全程主持,他大多时候沉默,偶尔出言一问,查看各项证据卷宗之时,也颇为认真仔细,其实案情说复杂也算不上复杂,只是狱中暴毙的南粤士子让案件显得诡异起来,是灭口?还是畏罪?卖题目的书馆老板声声喊冤,失踪的出题落第士子毫无线索,之前刑部已问询过,便是颜阁老也上了堂,态度十分傲慢,一口咬定当初与两位副考官拟了十道题,上呈天子预览,之后由元狩帝用红笔圈了三道题作为三场题目,封还贡院,此间所有春闱的主考官、副考官、同考官甚至包括抄写试题以及誊录春闱举子所有试卷五十多名弘文馆校书郎,全都在贡院之内不许出外,整个贡院春闱期间都是重兵把守,不通消息,试题究竟是如何泄露的?刑部之前已如篦子一般的将贡院所有涉案官员一一询问过了,却一丝头绪也无,毕竟,即便是主考官和副考官,他们所知道的,也只有十道题目,最终元狩帝圈定的那三道题目,却是考前三位考官一起拆封分发下去的。
说白了,如果那个卖题目的落第举子真的存在,那也只能是狐狸精一样的人物,才能在考前就如此准确地押中三道题。但是他们是在审案,审案就需要个说得过去的结果给天子交代,给赴考的士子交代,给朝廷文武百官交代,给天下交代,总不能给天子上奏,此案涉及鬼神狐怪吧?
案子一审就是三天,三天下来,就连押送试题的侍卫都被问过甚至动了刑,却毫无收获,案件就此僵住了,所有审官都疲惫了,三法司主审官几乎都对案子如何审理不再发表意见,竟是都看着双林如何处置。
双林也只是苦笑,案件到这里,已经太清楚了,只是谁都不敢说,题目当然不是没人提前知道,至少,划定三道题目的元狩帝是知道的。题目,是否就是元狩帝自己泄露出去的?如果是他,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场戏,是想要做什么?是将太子楚昀一系官员都一齐拉下水,全部整治掉?
自双林接旨以来,元狩帝就未就此案给过他一字指示,而偏偏三法司主审官都看着他,以为元狩帝另有交代于他,于是都并无措辞。如今朝野上下尽看着这个案子最后如何处置,元狩帝究竟想做什么?
双林甚至连安喜都旁敲侧击过了,安喜只是笑道:“这也是陛下看重你,其实审案么,依我看,若是一时拿不定主意,索性拖一拖,拖着拖着兴许案情就明白了,你说呢?”
拖字诀,的确是官僚社会解决事情的灵丹妙药,只是却不是双林的一贯风格。
第119章 夜谈
大理寺卿魏武走进衙门口,一眼看到宫里的轿子还在,问旁边守门的衙役道:“傅公公还没回宫?”
守门的衙役笑道:“回去过了又来了,说是想起一件事,要看看卷宗。”又点了点头道:“这位公公挺客气的,每次来都打赏我们喝酒,这几日天天晚上都来看卷宗到深夜,倒和其他内官不大一样。”
魏武笑了声,他今日喝了些酒,这案子他本来也只是隔岸观火,对这位天子跟前的中贵人更是敬而远之,今日倒是对这权宦起了些兴致,乘着酒意,走进了大理寺大堂上,果然看到堂上案边点着灯,傅双林正端坐在那边,一页一页的看卷宗,灯下看他白天玉一般透白的脸色如今镀上了一层暖光,墨色双瞳极是幽深,双唇仍习惯地紧紧抿着,神情中带着浓浓疲倦之色。
居然不是装模作样?魏武心头讶然,扬声笑道:“傅公公辛苦了。”
双林抬头看到是魏武,忙起身施礼道:“魏大人。”
魏武笑道:“傅公公可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双林微微锁眉摇头道:“并不曾,只是因为接了这差使,宫里的差使暂时免了,如今并无头绪,不如索性看看卷宗,兴许能看出什么。”
魏武意味深长道:“公公得近天颜,平日里又是极得陛下信重的,有公公在,我们只管以公公马首是瞻便好了。”
双林这几日一味低调谦和,心里其实抑郁难解,原本看这魏武审案之时问话一语中的,能干老练,年方三十出头,却通晓律书,谙于人情世故,如今朝廷中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这位从下头一步步踏踏实实走上来的大理寺卿,却是个难得做些实事的能吏,其实心里是十分尊重的,只是如今听他忽然如此暗含讽刺的说话,心里怒气一起,那隐藏在平和顺服表象下的桀骜不顺便忽然冒了出来:“大人如此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便以为能安安稳稳做你的太平官了?”
魏武一怔,看向双林白日里幽黑平静的一双眼睛,如今居然仿佛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还是太年轻了?他饶有兴致笑起来:“公公难道认为此案真凶当大白于天下,还真相于朝野?”魏武点了点头,失笑道:“想不到魏某人倒是小看了公公的志气,真正水浅而舟大,佩服佩服。”
双林看向他洞若观火讥讽揶揄的双眸,不避不闪:“我本以为魏大人与朝廷那等专注于文章辞藻,开口道德、闭口心性,空谈误国的大臣不同,是个实干之人,没想到却也学会了明哲保身,昧于世务,精于权谋,只怕今后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武仿佛被逗得发笑一般:“这一个天字号的大烂污,不知公公有何法子解开了,下官倒要请教公公了,此一事事涉太子,公公又是肃王之人,我等臣子若是介入太深,岂非有站队之嫌?”
双林冷笑道:“难道魏大人以为此事袖手旁观,便是忠于陛下,不偏不倚的好臣子了?”
魏武含笑道:“难道不是?”
双林淡淡道:“我只问大人,此案若是迟迟没有个定论,此事将会如何?”
魏武兴致也起了,坐在了下首太师椅上,微微松开脖子下的袍子扣子道:“此事拖下去,自然对太子殿下名声不利,颜阁老声名狼藉,礼部一应官员最后只能一律问个渎职塞责之罪,革职的革职,流边的流边——之后太子再难担当差使,而相比之下,在外南征北战大有硕果的肃王凯旋而归,累累战绩而回,这难道不是造出此局的人所想看到的吗?公公是肃王身边人,当十分希望能看到这样的结局才对。”他这些日子在这案子上其实付出不小,越看得清楚,心里越是失望,事关几千士子前途三年一次的春闱,十数名考官官途的考试,却被当成砝码,在有心人手里拨弄,成为权力夺储的工具,而三法司与内官会审,更是赤裸裸的对他们这些认真审案人的一种侮辱,他也早就放弃了对这案子真相的追索,冷眼看着这案子最后的走向。
双林道:“只要什么不做,那就是这样的情形,那么,几位大人,无形中,不也已站队了?”
魏武嗤笑一声:“这也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
双林淡淡道:“容我提醒大人一句,今上自幼不得太后喜爱,便是登基之后,也与太后多有龃龉,为此,今上在两位皇子的抚养上虽有主次却仍存爱子之心,无论谁在储位上,都从未容忍任何人辱及亲子,两位殿下待今上,也是一片孺慕忠诚之心,旁人难以离间。”
魏武一怔,双林又道:“战场征伐,须臾万变,肃王征战在外,如今捷报连连,而朝廷春闱案发,对太子殿下名声十分不利,列位臣子们都是宦海老手,惯于持盈保泰,人人自以为明哲保身不站队,便为稳稳保权立足官场之不二法门,实亦愚不可及,安知上头,是不是正要借此案观遍百官言行心性?列位大人,遇事只看到其中利害,明哲保身,只做那墙头草等天风浩荡之方向便顺着倒之,焉知在上头眼里,不是将来迫害自己不得势亲子的为奸狼狈?”
魏武一听,忽然悚然而惊,如今肃王羽翼已丰,根深树大,朝廷里略有些经历的老臣,大多看出了元狩帝的栽培之意,然而当今太子,元狩帝果真会放弃吗?那也是他的亲生子!无论哪一位儿子上位,这位帝王恐怕都不愿意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死于权力之争上。这些日子,为了春闱疑案,朝堂喧嚣,几乎每一股势力都席卷其中,有各为其主拼杀的,有落井下石借机倾轧的,更多的是和自己一样,自认为看清了局势,于是冷眼旁观的。然而,若是这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并非表面上的无情的时候,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和那些落井下石的,又有何益?
这位年纪轻轻传说是肃王心腹的权宦,居然能跳出肃王的立场,看出了帝王的心思,难道,他也是这场考验中被考验的一环?作为肃王近侍亲信的权宦,是否会在占上风的情况下,将太子殿下赶尽杀绝,落井下石?又或者,这位传说中在藩地深受肃王宠爱的权宦,根本表达的,就是肃王的意思?
他看向双林,敛了笑容道:“公公想得通透,既如此,公公对此案,可有高见?此案明摆着已无路可走,公公难道能另辟蹊径?”
双林看他已明白过来,微微苦笑道:“我也是这几日才想明白,此案本就不是要我们判清楚,断明白的,大人断案多年,也当知道,有些案子,我们只需要一个符合大部分人方向利益的结果,并不需要真相,做不出青天郎朗,还不了清白世间,而最可怕的是,这事以后还会做出许多许多,我们不过是在自己大而无当的良心之上,堪堪拉一条底线,让事情尽可能的不会误国误民,伤及无辜罢了。自诩清流的文臣们,孤高清白,谈甚么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一笔在手,大言炎炎,便可永远正确,然则若是要干些实事之人,却不可不委婉曲折,筚路蓝缕,于曲中求直,蓄而后发。”
魏武浓黑眉毛皱了皱又忽然松开,这些年他在大理寺,见多了诸多葫芦提案,从一开始的愤愤不平,到后头的尽力保全良心,再到如今的冷漠旁观委屈求全,竟是从未想过,会在一个宦官嘴里,听到这样的肺腑通透之言,却字字说中他的心事。他忽然微微叹气道:“凌霄阁上留名,贤良祠内画影,大丈夫在世,自当以天下为己任,匡扶社稷江山,造福万民百姓,这样的豪言壮语,朝中臣子人人会说,实则世风日下、人心败坏,官场中伪君子们裹道德之戏袍,行苟且之能事,心口不一,言行相背,我见得多了,如今忽然见到公公一言,才知道原来便是内宫之中,尚有愿意做些实事的人,从前听说公公在藩地辅佐肃王,曾做过许多实事,我只当是世人附会穿凿,阿谀奉承之语,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双林摇头道:“我也只是一点想法罢了,若是魏大人也是那等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大臣,那我也不会说这些。”
魏武看这年轻内官,肌肤光洁,面容清冷仍犹如少年一般,眼神说话,全不见卑微之态,志端识卓,气度沉静,谈吐娴雅,风度并不逊于朝廷大臣,心下隐隐叹息此人奈何居然为内官扫除仆役之辈,之前那点轻视早已抛却,他虚心问道:“如今公公之见,此案当如何处置?”
双林道:“大人可见过田里农人拔甜薯?藤要慢慢控制力度的拔除,才能依照那藤蔓根须,缓缓找到其最大的根茎,然而若是在找到其根茎之前,便将长藤用力拔除,那么则再也无人找到那根茎所在,正如历代许多大案要案,大多在最大的块茎挖到之前,戛然而止。此疑案视同其理,这春闱一案,难道除了泄露试题,便再无可疑之处?这些礼部大人们,难道真就清清白白,毫无冤枉之处?你我既然接了陛下的旨意查案,这案子难道就全无可查之处?抛开夺储站队这些杂念,你我能否先做好本职之事,无愧良心,无愧这一份俸禄?不能改变不能查之事我们查不了,难道就不能为苦读多年的士子们做一些能做到的事?便是此事不合上意,总算不是一事无成。”
魏武一怔,他这些日子主要精力都是在探查试题泄露的途径,书馆和落弟举子的去向,暴毙士子的死因,自然而然没注意过这春闱的其他事宜。
双林拿了案上的卷宗给他看:“大人请看,我这两晚,将两百名录取贡士的朱卷都一一看过,这其中十多份卷子,却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大人是查案的老手,明察秋毫,请仔细看看。”
魏武拿了那些卷子,一目十行看过几份,已怔住了,再仔细看了看,又拿了几份卷子翻了翻,叹道:“这也是科场舞弊常用的法子了,可怜我前些日子只往试题泄露上查,竟是疏忽了这个,这些卷子,第二段末句,统统都以‘而已矣’作为收尾,其中必有考官订了关节收受贿赂。”
双林淡淡道:“明日只要将这些卷子的考生的籍贯姓名都拿来查一查,再将这些考生分开讯问,只怕便能询问出这其中考官收买关节的情弊,而此外,这两百份卷子,只怕还未必这一处,大人再看看其他卷子,我昨日看了看,有十来份末句都用的‘岂不惜哉’,这还只是我粗粗看的结果,若是再多几个人仔细看看,怕是不止这些。”
魏武道:“公公心细如发,只是这样一来,便是将那泄露试题的事用旁的法子遮过去了,让那书馆老板翻供也是小事一桩,即便如此,这科场舞弊案仍是做了实据出来,太子仍是逃不出嫌疑,你我却又如何?”
双林顿了一会儿才道:“大人,此事其实大人袖手旁观随波逐流,也未必会获罪,然而于小的,却是性命攸关之事,甚至可能牵连肃王,因此,这几日我日思夜想,只要不走那一条必死之路,旁的路,兴许便是生路了。毕竟细枝末节,牵扯旁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取舍决断,今日之事,也不过是适逢大人与我坦诚相待,我便与大人分说明白,至于大人若是不愿意查办,那明日审案,只管让傅某审案便是……毕竟你我处境不同,这事既不是定能解决如今困境的唯一办法,也并非甚么为国为民之大事,说到底,不过是傅某人为这掌握在贵人手掌心里的蝼蚁之命,姑且一试,奋力一搏罢了。”
魏武凝视双林久久不言,最后终于喟叹道:“肃王殿下有你这样的英才归于氅下,审时度势如此明白,何愁大事不成。”
第120章 意在沛公
第二日审案魏武仍然主审,拿了那些卷子有问题的士子到堂上,一个一个分开讯问,不多时士子们供出了三个考官,其中一名正是副考官礼部侍郎龚选。
案审到这里,三法司诸位审官已是微微松了一口气,都有些精神一振,看向魏武和双林的眼神都有些钦佩。因为涉及需要传讯官员,大理寺当日便拟了折子上书元狩帝,奏报办案进度,元狩帝很快批回,要求继续拿问相关官员。
三名考官拿到,又审了一日,两名同考官都招了是为了重金才为上门送了关节的士子开了方便之门,因为最后圈选贡士还需要三主考官复核,因此约定只有选上了,才给钱,然而问题却出在了副考官龚选身上,因为士子们招供,龚选并未收受贿赂,只是进京后投文行卷,得了龚选的青眼。龚选则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因惜才,因为与主考官颜阁老不和,知道他不会欣赏这种务实文风,觉得这几名士子落选太过可惜,为国选良才计,因此一时糊涂才做下此事,并非为个人私利。
主审官拿了口供,当日立时又上了奏折奏报元狩帝,元狩帝看了折子冷笑道:“为国选良才?若不为金银,则图谋更为所大,其心可疑,此事背后定有人指使。”一边立时革了龚选身上官职,敕命三法司严加讯问。
又是一个深夜,双林坐在大理寺大堂上,面色苍白疲倦,他在等魏武审讯的结果,他们领了旨,只得拿了那些士子来再审,今日的夜审,自然是要动刑,他长期茹素,那种场合有些看不了,魏武看出他的不适来,便让他在上头等着,他在大牢里负责审讯。
自龚选被揭出来之后,他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然而一时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感觉到……元狩帝的反应,有些古怪——他们避重就轻,抓了考官受贿之事来做文章,元狩帝在此事上,却有些过于重视,或是说,元狩帝仿佛早就等着他们发现这个一般,他有着不祥的预感。
魏武终于从大牢里上来,看到他坐在座位上深锁眉心,沉声道:“有举子熬刑不过,招了,说龚选曾于春闱举行前三日,引荐他们见了一位贵人,道是看重他们才华,因此才为他们铸就通天之梯,来日等他们跻身朝堂,便知他是谁。”
双林心里一咯噔,问道:“可有问出那贵人形貌。”
魏武摇头:“只道是隔帘相见,灯光昏暗,龚选那边,还没有招。”
双林和魏武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骇,双林微微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魏大人,只怕你我早就落在彀中,被人算得清清楚楚,试题泄露,不过是个引子,真正需要我们查的案子,如今才出来了……”
魏武看着双林白得犹如纸一样的脸,知道他本想避开这储位之争,如今偏偏被借刀杀人,步步竟然已被那人算清楚,受到打击不小,过了一会儿才安慰他道:“当时肃王已领军出征,此事……应该不会到他身上。”
双林满嘴苦涩:“此事昭然若揭,会是谁大人你我心里已有数,陛下亲子,如何会让人动?龚选招不招,迟早都会被问出那个人来。”
魏武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双林,低声道:“我有一事不明……这些时日,朝廷政令,都太过急了些,撤藩一事还罢了,毕竟最难的大宁藩肃王到底领了诏回了京,顺便还可以打打不服的藩王,还可以说是天家对自己儿子了解至深,对时局把握透彻,但到底行险,如今……又借春闱来剪除异己,如今天下战乱,朝局不稳,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来行此伤筋动骨之事?”
双林心里一跳,想起前些日子和楚昭也说过类似的话,元狩帝,为何如此着急?撤藩前他重病不起,待楚昭回京后,他便仿佛恢复了健康,大家都以为元狩帝不过是装病引蛇出洞……他真的是在装病吗?
魏武看他若有所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弟,莫要沮丧,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哥儿几个,总算是走对了路,至少误打误撞合了上意,此事就算不在你我这里问出来,也迟早会有人揭出来,这试题泄露的引子,根本就是为了这一天罢了。”
双林苦笑一声:“魏大人,前夜我与你肺腑一谈,言犹在耳,如今竟像是自打嘴巴……明日起,朝堂必是腥风血雨,此后,竟还是多多保重吧。”他心冷如灰,竟也无意在此等候,自取过披风来披上,出门叫了轿子,径直回宫了。魏武看着他那萧索身影,也摇了摇头,自回了那阴森森的大牢里。
第二日,龚礼虽然未招,福王楚旼却亲自到了大理寺投案,道是他主使的此事,大理寺不敢擅定,上奏元狩帝,福王楚旼暂押宗人府,命大理寺继续详查此案。
仿佛晴天突降雷霆一般,福王卷入此案后,很快就有御史上书,弹劾福王楚旼“自幼得父辈恩宠,侍臣阿谀,任性骄纵,奢侈贪婪,不遵祖训,包藏祸心,招纳士子,私营产业,遍赂朝廷大臣,私蓄护卫,反形已具”恳请陛下严加查处,而后如同双林之前预料的一般,春闱科场案很快被这喧嚣的福王谋反案给遮掩过去,仿佛一个信号一般,各处之前埋下的棋子纷纷发动,宗人府率禁军查抄福王府,自府上查抄出与滇王、洛家的密信以及私蓄的护卫、兵马等。
不过数日间,朝廷卷入福王谋反案的洛氏官员、寿春公主楚昕及其驸马颖国公尹青之子尹越、景阳侯谢辉、定远伯王京恪、内阁大学士颜应勋等数十官员均下了大理寺大牢,甚至牵连到了宫里的惠皇后,朝廷官员人人自危,明眼人也都看出来这是元狩帝在清算先怀帝及洛氏一系的官员了,更是钳口不言,沉默自保。
而元狩帝也终于不再高高在上的沉默,帝王一怒,血流成河,很快宫里发了旨意,福王楚旼为先怀帝唯一一系,不忍处置,削去王爵,圈禁王府内,惠皇后削去皇后尊号,废为庶人,发皇庙削发为尼,寿春公主废为庶人,出家为尼,驸马赐死,其余涉及在内的官员侯爵或族诛、或流放、或囚禁、或革职永不叙用,先怀王一系几乎被连根拔起,余党皆连坐,毫无反抗之力。
从二月十八春闱案发,到四月福王谋逆案结案,短短两个月时间,朝廷上下大动干戈,而即便是如此,三藩之乱也依然一路凯歌。朝局变换、人员变更,居然丝毫并未影响到平叛大军的粮草、人员任用,而直到这一刻起,有心人才会感受到元狩帝在布这一局的时候其谋划之长远,布局之缜密,用心之狠辣。
便是太子楚昀,也被这一场清洗吓坏了,毕竟他出身洛家,福王算是他的正经表兄,平日里来往甚密,岂有不惶惶不可终日的,他求见了几次元狩帝,直到结案,元狩帝才在御书房见了他。
那日双林正在一侧侍立磨墨,看到楚昀一改从前那骄纵傲慢的样子,身上穿着家常旧袍,痛哭流涕跪在元狩帝前大哭道:“父皇,福王狼子野心,平日里还时常送儿臣贵重礼品,还时常给儿臣推荐人才,儿臣是猪油蒙了心,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儿臣着想……”
元狩帝微微含笑,轻轻抚摸楚昀道:“我儿忠厚,哪里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利害,平日里只想着挑拨天家骨肉,幸而我儿纯孝,莫要担心,父皇总是护着你的。”
楚昀痛哭许久,才在元狩帝的安抚下,战战兢兢的起了身,递了折子,将平日里福王的种种反形都写在上头,又再三和元狩帝表了忠心,才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再也不见从前御前那撒娇亲昵之态。
将依然胆战心惊的楚昀打发走,安喜进来报,洛太后求见,元狩帝正用朱笔慢慢在一道刑部上奏需要处决的人犯名字上画了猩红的一道,淡淡道:“太后圣体不安,不敢惊动,请太后回去好好休养,若是有事,等朕处置完朝政,自会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
话音才落,洛太后已被洛贵妃扶着进了来,冷冷道:“哀家再不来,只怕皇帝要等哀家死了之后才来看哀家一面了!”数年不见,她老态毕露,满头银发失去了光泽,脸上皱纹纵横,双眼浑浊,嘴唇紧紧抿着,两侧的法令纹深如刀削。
元狩帝微微抬了头,也根本不起身,只是微微含笑道:“母亲言重了,儿子如何担得起。”
洛太后嘶哑道:“旼儿自幼在你膝下长大,虽然任性些,待你却十分尊敬,他总是你皇兄的唯一一脉,你如何忍心如此!”
元狩帝垂眸,嘴角冷笑居然并未收起:“留他一命,已是看在他平日里知趣的份上了,怪只怪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没息了想将这皇位归于所谓正嫡龙脉的那颗心,他虽无辜,惠后却不无辜,围在他身边的人不无辜!怪只怪他托生在惠后腹中吧!母后只记得楚旼承欢膝下无辜,朕的三郎又有何辜!朕的公主又有何辜!人皆有子,别人的儿子别人疼,朕的孩子,只有我自己来疼了。”
洛太后浑身哆嗦,忽然眼里落下泪来道:“我们洛家这么些年,就扶出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哀家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幼就外饰淳良,内藏奸狡,心胸狭隘,少恩多忌,狠毒刻薄,当年我不过是给你皇兄多分了一块甜瓜,你就记恨在心,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吃甜瓜,你生病的时候我不过是去看你迟了些,你就把药全洒了故意让自己病得更重,去你父皇面前告状,如今果然连你侄儿都不放过,皇帝英明神武!我倒要看看来日史书上如何写你弑兄夺位,过桥抽板,杀戮功臣,算计孤儿寡母的丰功伟绩!”
元狩帝抬眼看向洛太后,双眸冰寒,淡淡道:“我劝母亲还是回宫好好养好身子,长命百岁,将来才有机会看史书如何评定朕一生之功过。”
洛太后气得面如金纸,浑身发抖,元狩帝已冷冷看向洛贵妃道:“贵妃还不赶紧扶太后回去,请御医院派人给太后诊脉,可要好好让太后好好休养,长命百岁,万福金安,看到朕的史书评价才是。”他语气森寒,洛贵妃自进书房开始,就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如今被元狩帝这么一看,身子已微微颤抖,噤如寒蝉,上前扶着洛太后低声道:“母后……回去歇息吧……”洛太后嘴唇颤抖着道:“哀家等着看你将来如何下地去见你父皇,见你皇兄……你这样薄情寡义、狠毒刻薄的人,不会有福报的,将来一定会不得好死,死后也是要下地狱……”
洛贵妃魂飞魄散,上前扶着,却到底女人力气小力不从心,安喜见状忙上前挟持了洛太后出去,洛太后身子佝偻瘦小,挣不过安喜,只会气得发抖嘴上嘶哑着喊叫,只听到一路的咒骂声渐渐远去。
双林屏息站在一侧,只希望元狩帝不要发现他的存在,元狩帝看着洛太后出去,全程并未起身,一直端坐在龙座上,表情平静,手里依然拿着朱笔,低头看向奏折,竟似仿佛要继续批阅奏章,然而双林却看到他的笔尖忽然微微抖了起来,心下骇然,抬头看到元狩帝忽然面如金纸,一只手按着胸口,身子摇晃起来,双林忙上前扶住他道:“陛下!”
话音未落,元狩帝忽然“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第121章 迷局
御案上星星点点,全是元狩帝喷出来的血点,双林扶着元狩帝,有些茫然,外头安喜回来,看到忙冲了过来,扶起元狩帝,低声喝道:“扶陛下到后头暖阁里。”
御书房后的碧纱橱里安着软榻,双林和安喜齐心协力扶着元狩帝到了后头躺下,看他紧闭双眼,双唇紧闭,额头青筋凸起,安喜上前使劲按他的人中,又吩咐双林:“去倒杯水来!”
双林倒了水过来,看元狩帝已缓缓睁开了双眸,安喜接过水给他喂了两口,低声道:“陛下,可用传容院使?”
元狩帝缓缓摇头道:“不过一时痰逆上涌,迷了心窍罢了,疏散出来了倒好,你拿那天王护心丹来给朕吃一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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