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灯
第124章 让储
元狩帝回宫没多久,东宫侍卫统领很快便被撤换到了个不起眼的岗位上,这一小小职务变动因为涉及东宫,朝中颇有些猜测,但看元狩帝对楚昀恩宠不衰的样子,仍是赏赐不断。
双林在宫里却听说洛贵妃真的病了,听说连行走都不能,连洛太后那边侍疾都去不了了,太医院几名素有名望的老御医都住在了宫里,仿佛是真的为了洛贵妃和洛太后的病会诊调治,双林见过一次柯彦的父亲柯院使,毕竟他从前是肃王跟前人,平日里在宫里遇见,柯院使多少会和他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如今他却只是淡淡点头,匆匆离去。
双林敏感地感觉到了不对,自从东宫回来那日起,他便被安喜打发去准备中元节和中秋宫宴的差使,每日只在鸿胪寺和礼部等衙门奔波。按说国有战事,宫宴不需太铺张,鸿胪寺和礼部拟制的单子,却总是被驳回,鸿胪寺卿也有些慌了,找了双林想探探元狩帝的意思,双林也苦笑,他这个御前副总管,也是数日没见过元狩帝了,好不容易找到安喜,勉强才过了折子。中元节、中秋宫宴最后都是简办,中秋宫宴时,元狩帝按例在城楼上与民同乐赏灯,楚昀也伴驾,父子君臣之间在百官面前并无嫌隙,举止如常,甚至这些日子太子虽然腿脚依然有些不便,都还上朝处理过一些朝政。
时光在双林的忧心忡忡中飞逝,中秋过了没多久,西南捷报传来,肃王楚昭一举擒获了最后一位叛王,闽王,正准备班师回朝。三王之乱居然不到一年便已平定,朝廷自是上下振奋,六部每日忙得团团转,只为为接收原三藩事宜,又要派官员去接手,又要重派驻军,元狩帝一连下了几道旨意赏赐肃王楚昭,命他即刻班师回朝,加亲王双俸。
万众瞩目中,平叛大军班师回朝,元狩帝颁下口谕要亲自十里郊迎大军,命太子、在京的亲王以下宗室,四品以上官员随行,整个郊迎规格经由他亲自审过,礼部再三完善,终于定下,规模异常隆重而热烈,京城几乎倾城而出,黄土铺道,旗帜蔽天,天子率百官郊迎十里,肃王楚昭献俘,之后太庙祷告祭天,朝廷大宴有功将士,足足忙了两三日,朝堂这热闹才算平息了下来,
这时太子楚昀的一道让储的奏折却在朝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太子楚昀在朝堂上奏称,太子为一国之储,乃国之根基,自己虽长非嫡,于国无功,又伤了腿脚,担当不起天下之公器,非社稷之福,前唐就有“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的箴言,如今皇弟楚昭有社稷大功,人神共睹,又为先皇后嫡子,因此自己诚心让位,上奏保举肃王楚昭为太子。朝上,楚昀痛哭流涕,言辞恳切,朝臣们纷纷动容。
楚昭十分意外,却也仍是出列再三感谢皇兄厚爱,却坚决推辞,不肯受之。之后几位阁老和重臣纷纷出列,盛赞太子楚昀谦而受益,让以成贤,必将天与之报,福流无穷,又纷纷恳请元狩帝同意此事,楚昀让储,是为天下大公,诚不可夺,请皇上从天人之愿,立楚昭为储君,成就乾朝的万世美名。
元狩帝对此事十分喜悦,却也没有当朝决定,只是退朝后数日,看朝中臣子们纷纷上书恳请皇上立嫡立功,歌颂皇家兄弟情深,大公无私,朝野美名传遍之后,太子楚昀又再三上表固让,如是半月,才下了诏书,顺应天人之愿,立楚昭为太子,封皇长子楚昀为德王,加实封万户,赐五色绸五千段,细马二十匹,奴婢百户,王府一座,良田百顷。
之后便是隆重的太子加封仪式,迁宫仪式,楚昀迁出东宫,修整之后楚昭再次入主东宫,朝廷上下宫廷内外一片忙碌,待到诸事尘埃落定之时,天已冷了下来,又要过年了。
自楚昭班师回京,到沸沸扬扬的让储之后,双林只在朝上远远见过楚昭,只感觉到他仿佛瘦了些,又长高了些,威严日盛,却几乎没有和楚昭有过近距离接触,两人似乎都十分默契的选择了在这关头上,完全不接触是最保险的。
大概时间、距离果真会冲淡一切,有时候双林甚至有些茫然想着,自己从前那些遥远的和楚昭的这一段,是否也就这般淡去了,即便他将来御极登临,登基为皇,是不是也因为这些时光,而最终成为陌生的人。
天渐渐又冷了下来,入冬后京里下了几场大雪,宫里已换了棉衣,添了炭盆。
这夜整整下了一夜大雪,双林不当值,在屋里听了一晚上的风雪,心神不宁,早晨早早便起床漱洗就绪后推开门,便看到慎刑司总管方惜福带了几个内侍在他门口等着,看到他出来,微微一笑行了个礼:“傅公公,皇上有口谕,请您随我们走一遭儿,有些话要问问公公。”
双林面色淡淡,扫了一眼,看到自己院子门口那里居然站了两名御前侍卫,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道:“有劳方公公了,您先请。”
天空阴冷得可怕,青黑色的天幕中有雪花在风中席卷着飘落,宫里四处静谧得犹如坟墓一般,枯寂的树影上映着微微的雪光,远处有风声呼啸着过。双林和几位若即若离包围了他的太监内侍在雪里走着,只听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心里隐隐知道自己是要走向一个不知是喜是忧的结果。
与此同时,东宫的大门被敲开,御前总管安喜对东宫下人道:“快去禀告太子殿下,皇上急诏请太子入宫面圣!”
第125章 殡天
冬天白日短,这个时候天依然是漆黑的,宫里夹道上仍点着灯,却照不了太远,静谧之极,楚昭换了大衣服,匆匆跟着安喜进了宫,进了元狩帝起居的泰安殿,看到寝居前早候着了十几人,站着一群内阁大臣、德王楚昀、瑞王楚霄和几个辅政过的亲王、宗正令都在那里,全都是奉召前来,楚昀脸色惨白,两眼通红,看到楚昭前来,眼神里带了一丝怨怼,楚昭的心沉了下去。
这时殿门打开,内阁首辅张端礼及三公太傅段澄、太师乔行简、太尉章鉴走了出来,张端礼手里捧了圣旨道:“皇上有旨。”
众人忙跪下,却都心里明白,这是遗诏了,楚昭耳目隆隆作响,忍不住四处看了看,想看有没有见到双林,这就是他传信给自己让自己勿反的原因吗?父皇明明……明明才四十多岁,年富力强,之前郊迎、朝堂处理政事都是井井有条,一丝征兆都没有,怎么可能就突然传下继位诏书了?只听张端礼念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念出了最重要的一句“皇太子楚昭,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众人磕下头去,道:“臣等遵旨。”,张端礼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诸公请退,皇上请太子殿下进去说话。”
楚昭只觉得脚下绵软不定,耳朵嗡嗡,进了寝殿,御榻上头,元狩帝正躺在那儿,他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苍白没有一分血气,唇色枯干青紫,鬓边发丝雪白一片。楚昭几步扑了上去,心里又酸又苦,甚至对自己前些日子的那点大逆不道的反心自责愧疚起来,他哑声喊道:“父皇!”
元狩帝睁眼看他,微微笑了笑:“皇儿……我……这是要去见你娘了,也不知道你娘还肯不肯见我。”
楚昭泪水泉涌而出,喃喃道:“怎么会,父皇一向龙体康健,如何会如此。”
元狩帝摇了摇头,声音细弱:“自你母后去后,我就添了心悸之症,这么些年来,我殚精竭虑,费尽心神,谋定后动,夜夜不得安眠,总算步步侥幸,也亏得你没辜负我和你母后的辛苦教养,咱们父子联手,终于荡清朝野,还我儿一个清明朝堂……我也总算有脸去见你母后了……你大哥蠢是蠢了些,到底是你亲兄弟,如今也算得了个贤名,若是他一直安分,你就让他好好做个富贵闲王便好,四皇子还小,其母卑贱,不足为虑,你只好好养着他大了封个亲王便好。如今藩王全撤,诸王都翻不出什么大浪来,料我儿今后不会再和我当年一般,忍气吞声,处处掣肘。太后那边,你莫要管她,她不过是一老妪,手里无人,什么都做不了了,你敬而远之,就替朕还了她的生恩也就罢了,贵妃,我会带走她,你不必担忧,自此以后,希望你励精图治,做个好皇帝,莫要像朕一样,窝囊了大半辈子……”
楚昭含泪听元狩帝述说后事,元狩帝伸了手轻轻抚摸楚昭低声道:“时间太少,还有两件事未办好,一是你妹妹的婚事,我选了许久都没有选到合适的人,她年纪也还小,不能操之过急,只好等你来做主,好好给她选个驸马,莫要让人欺负了她去;二是你的继妃,朕也还没来得及给你挑个好的,当初给你选太子妃,诸方掣肘,只能勉强选了个,到底福薄了些,如今等你登基后,皇后人选,就由你自己选定吧,选你喜欢的,或是以此为筹码,选个能笼络重臣的,都可以,随我儿高兴……”
楚昭听到这里,更是心里惨痛,嘶声道:“我会好好照顾妹妹……”元狩帝收回了手,元狩帝咳嗽了一声,轻轻道:“世间本无十全十美之事,我儿,你是我最骄傲的儿子,只是有一个弱点……为父今日,就替你除去……惟愿我儿今后再没有软肋……心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楚昭满眼通红含着泪水跪着抬头去看元狩帝,眼神迷茫,不解其意。
寝殿一侧厚重绣着暗金色龙纹的帐幔被拉开,楚昭转头,看到几个内侍肃立围绕在一张春凳边,一个穿着紫色内侍服色的内侍被紧紧捆缚在一张春凳上面朝上,面上已被覆上了一层打湿的淡黄色的桑皮纸,看不清面貌,只看身形颇为瘦削,他身侧一个内侍正将一张桑皮纸放在水盆里打湿后再缓缓覆盖在那内侍脸上,动作轻缓仔细,却一丝不苟的将湿漉漉的纸缓缓抹平,被捆着的内侍胸口急剧的起伏着,整个身子痉挛一般的挣扎却丝毫无济于事,被捆缚在春凳一侧白皙的手腕已挣出了血,青筋凸起,整个过程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所有声音都已被牢牢封在了那慢慢变干的纸张下,在宫里多年的楚昭知道这是一场宫里常见的“贴加官”,时常用来惩罚宫人或者逼供,一般只需要五张桑皮纸,被行刑的人就会在痛苦的窒息中无声无息死去。
他茫茫然看了一会儿又转向元狩帝,元狩帝半垂着眼皮,脸上带着一丝漠然——犹如他一贯的表情,无悲无喜,仿佛被一道闪电雪亮劈开天空,楚昭眼睛睁大,瞳孔紧缩,忽然反应过来那春凳上的是谁!他骇然向前扑了一步,复又跪下道:“父皇!不关他的事!他没有什么错!父皇!求您饶了他一命!”
元狩帝睁开眼睛,衰弱地道:“我儿,他有没有错,只在你……你乃我大乾的未来之君,他有没有错,只在你在乎不在乎他。”
楚昭猝然转头看向正在被酷刑折磨的人,忽然疯狂磕头对元狩帝道:“父皇!求您了!求您了!饶了他!”额头沉重的磕在地毯上,发出了笨重而惊心动魄的声音,他张了嘴,含糊得几乎哭泣出来的声音道:“父皇!孩儿身边没几个知心人……求您饶了他!”
伏在榻上垂危的王者,在自己儿子声声泣血的哀求声中,依然犹如日暮垂危的狮子一般,无动于衷地闭上双眼。殿角金柱上的盘龙狰狞慑人,似要从柱子上破云而出,扑人而噬。
那惊心动魄的行刑没有被年迈的帝王叫停,于是依然静默地施行,又一张被打湿的桑皮纸被缓缓贴在了面容上,那具被捆缚着的柔韧的身躯挣扎开始渐渐无力,胸口的起伏开始渐渐放缓,细瘦的指尖无力地低垂下来,楚昭转头目眦欲裂,他从来没有一刻这样清晰的面对自己的无能和软弱,面前就是他攀登多年将要达到的权力的顶峰,而伴随着这个宝座的得到,他将失去一直默默跟随着他的人。
春凳上的挣扎已经停止,不知是他已经放弃还是已经死亡,他听得见吧?父皇言出如山,他也认为自己会放弃吧?他也知道自己的软弱无能吧?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去迎接死亡?死亡!这个词在楚昭脑海中惊现,他再也不能见到这个人,他见过三弟的死亡,湿冷的小小身躯被内侍裹起来,他见过母后的死亡,安静而寂寥地死去,有着太多的遗憾和不甘心,他在战场上全力拼杀,在断肢残腿中拼出血路,他跋山涉水回到京城,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
可是,不能是他,不能是傅双林!
楚昭霍然站了起来,不顾一切猛然冲了过去,一掌将那正要往下贴桑皮纸的内侍扇了一巴掌,那一掌力度极大,小内侍被直接扇跌在一旁,几名内侍都睁大了眼睛,却并不敢上前,楚昭已迅速将双林面上的湿纸揭开,看到他青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整个人荏弱得让人心悸,双眼紧闭着,嘴里塞了丝帕,因此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楚昭将他嘴里的丝帕抽了出来,伸手使劲去解那绳索,手指几乎都被绳索勒紫,才将双林从那长凳上解了下来。
楚昭忽然听到后头元狩帝呵呵的笑声,他紧紧抱着手里这具软而轻的身躯,看到他胸前终于有了细微的起伏,心里稍定,转过头怆然看向元狩帝,元狩帝在床上大笑着却到底气力不济,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脸都变得青紫起来,伸手按着胸口,面色狰狞起来。安喜过去扶着他,元狩帝虽然声音细弱,却双目炯炯,他嘶声道:“我儿!这是父皇教你的最后一课,想要什么东西,自己去拿,莫要等!莫要求!等是等不到的!这天下除了你自己,谁都没有办法让你永远得偿所愿,哪怕你已坐拥天下,稳操胜券,在你不小心的时候,一样能有人从你手边夺走你最想要的东西!”
他奋力咳嗽,嘴角有了血涌出,楚昭大骇,将双林放下,又扑到了元狩帝床前,元狩帝笑着含泪伸手,楚昭伸手握住他的手,元狩帝低声道:“朕一直等你带兵亲自杀回来,拿下这至高之位,削藩是一次,平乱是一次,可是我儿仁厚……你父皇我心里又是失望,又是骄傲,只是你今后要牢牢记着这个道理,有些东西,不是你至高无上,就能留得住的,特别是人心……求不得,等不到,想要,就自己拿,不要后悔……”
元狩帝的手垂了下来,楚昭抬起头,悲恸大喊:“父皇——”那声音仿佛在喉咙里就已破碎不成声,犹如泣血一般,令人闻之泪下。
安喜噗通跪倒在一侧,含泪喊道:“皇上……殡天了……”
第126章 登基
双林醒来的时候,整个人依然是头晕目眩的,仿佛依然在那窒息的水里挣扎一般,身子软得不像话,他动了动,立刻有人在他身边喜悦道:“傅公公,您醒了?可好些了?”
双林头目森森,感觉到有人扶了自己起来,给自己喂水,好一会儿才认出了人来:“敬忠?”
敬忠红着眼圈道:“是我,您可好些了?柯太医刚走,昨儿给您灌了些安神的药,说你今天应该会醒,好好歇息将养便好了。”
双林仿佛整个人都有些迟钝,许久以后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情,亏得他长练瑜伽,调整呼吸,一直在那场行刑中保持着头脑清醒,直到楚昭救下他,才松出了一口气,然而即便如此,在那漫长而痛苦的窒息中,他这具残缺不全的身体还是毫无尊严地失禁了——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经历过这么多次生死关头,甚至还经历过失明的日子,这一次是最让他深觉耻辱而绝望的。
他动了动感觉到身上干爽干净,知道敬忠他们应该是已替他擦洗过,看慎行从外头提了膳进来,看他醒了,也十分高兴,端了碗燕窝粥来喂他,一边念叨道:“皇上亲自交代了,您一醒就叫人传消息给他,又让膳房随时准备着给您吃的,陛下一直在前头乾清宫正殿灵堂那儿彻夜苫席守灵呢,听说十分哀痛,自己都不太吃,但还是叫英顺公公使人来问过你醒了没。”
双林吃了几口才反应过来,慎行嘴里的皇上,应该是楚昭了,他微微茫然了一会儿,才问道:“殿下……登基了?”
敬忠道:“遗诏宣过了,皇上一直在前头和礼部拟庙号、谥号,布置灵堂关防,还要定帝号,明儿便是登基大典了,一直在忙呢,英顺公公叫我们别的事情都不用管,只服侍着您就好。”
双林不再说话,默默吃了那燕窝粥,听慎行和敬忠叨叨说着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元狩帝虽然病逝得突然,却早有准备,那日京畿防护皆已被控制,城门紧闭,四方驻军都稳如泰山,更不用说楚昭刚打了胜仗回来,兵权尚在手里,又得了太子之位,几乎是毫无争议顺顺当当的继了位,而元狩帝殡天之时,听说洛贵妃得了消息,也一根白绫追随先帝殉了葬,礼部正给她也议追封尊号,同时还要给慧纯皇后也要再追尊号,先帝却早有准备,早就将慧纯皇后葬于皇陵地宫之中,皇贵妃洛氏则葬于旁边的陪葬陵中。
而太皇太后则仍然病着,听说知道了元狩帝薨的消息,也在宫里哭了一夜。
正说话,外头却已有人来禀:“傅总管,前边来报,嘉善公主从行宫那边回来了,如今宫里正忙乱,竟没个人安排迎公主驾,安排丧礼事宜,正来请公公示下。”
敬忠有些不满道:“没看傅公公病着呢,不会去问前头安总管吗?”
那内侍有些尴尬道:“小的也知道不妥,听说傅公公身子不适,只是安喜、逢喜两位总管听说今天早晨已一同殉了先帝去了,英顺公公又是跟着陛下伺候的,不熟悉宫里情况,如今陛下正和朝廷重臣商议大事,忙得很,不敢就为这迎驾的琐事去禀皇上,但嘉善公主不比旁人,若是出了纰漏将来陛下问罪可也担当不起,只得先来请公公示下了。”
双林起了身披衣问道:“公主什么时候到?一行多少人?身边的总管太监和女官、乳母是谁?和尚宫局那边说叫她们派个女官来引导公主,再命个人先去尚服局那边,先将公主的丧服和身旁女官的都先备好,接了公主换了丧服,先去灵堂拜祭,叫人提前将她住的院子收拾妥当便好了。”
那内侍忙一一答了,又转身叫了身边跟着的小内侍飞奔去依言安置,又笑道:“公公说得是,如今宫里没个主事的,乱糟糟的,谁也不听谁的,都在各行其是,得了公公这句话,我们才好差遣。”
双林蹙了眉头,想到安喜逢喜居然一起都殉了,着实有些头疼,如今宫里还真就他一个御前副总管熟悉各处事务和人事,他感觉到身上是清爽了些,也只好道:“你去叫四司八局的总管都各自写个折子来,告诉我如今需办什么事,有什么事没办好,需要协调的,都赶紧叫人来报,紧着头皮拎起心,顺顺当当把这大事办完,等陛下事后自然会论功行赏,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大家就等着陛下秋后算账吧。”
那内侍松了口气,忙笑道:“公公辛苦了……论忠心,公公也是头一份儿了,又本就是陛下潜邸得用的人儿,今后必是皇上跟前一等一得用的了,咱们这些从前宫里的各宫,可都等着公公提携指点呢。”
双林垂下睫毛淡淡道:“陛下仁厚,只要用心办事,陛下总不会和咱们计较这些的。”
那内侍看他神容倦怠,知道他身子是真的不舒服,笑着又说了几句便下去了,敬忠不屑道:“不过是个迎公主驾的小事,宫里自然早有规矩,哪里就巴巴地要来请公公示下了,分明是看着我们公公是陛下跟前头一号人物,上赶着来讨好罢了。”
慎行一旁悄声道:“小声点儿,这些宫里的公公们,哪个不是积年的人精,道行深着呢,指不定哪里给你使个绊子,这可是国丧和即位大典,出点纰漏,满朝野都看着呢!那些文臣们,嘴巴比刀子还厉害!到时候主子没了脸,你有几个头够砍的?别给咱们公公倒添乱了,白白得罪了人别人还以为我们王府来的轻浮,没的丢了人。”说完慎行转头去看双林,以为一贯低调缜密的双林必会对他赞许,然而双林却只是怔怔看着窗外,仿佛没听到一般,慎行呆了一下,想到那天他和敬忠被匆匆召进宫服侍傅公公的样子,在那样敏感的传位遗诏颁布,龙御归天那天得以在先皇和陛下跟前伺候,又和陛下有着那样的关系……最后那样子回来,手上身上全是捆绑挣出来的血印子和淤青,他究竟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那日听说在跟前伺候的人全都自杀殉了先帝——总之,肯定是吃了大苦头。
他心里一颤,扯了扯敬忠,悄悄退了出去,双林也不过是安静了半日,很快宫里四局八司各衙门的折子和当差的小内侍们流水一般地跑到了他的院子来请他示下,如敬忠所说,其实这些琐碎的事情,不过是需要个人牵个头定个调罢了,如今宫里安喜逢喜自尽殉主,又正是这新老交替,登基为位的节骨眼上,谁都不敢做决定担责任,自然是能有他站出来做主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也没怎么看,基本都是随便翻了翻看差不多就批了字发还让他们赶紧办,临到了傍晚又有人来报:“嘉善公主吓到了,回了寝宫里哭着不肯用膳也不肯睡觉,那边掌事的姑姑意思是想请位太医来看看,然而如今宫里的太医按规矩都还被禁军看着,陛下又还在和前朝大臣们商议,清芬宫的掌事主管拿不定主意,来请公公示下。”
历来皇帝病逝,为先帝看过病的太医以及病逝前跟前伺候的奴婢,都是会被禁军看着,等新帝登基后,复核脉案、药方等事后,才会放出宫外,这时候如果宫内贵人如有疾病,其实禀明皇帝一般也可额外另派太医,但是这会儿显然楚昭忙得很,没人敢去跟前多事。
双林想了下,问敬忠:“不是说柯太医还来看过我吗?”
敬忠低声道:“他是王府良医所的,得了陛下特批才进宫给您看病的,如今在东宫那边当差——这几日宫里都是戒严的,柯太医还是得了陛下特批才能进宫的。”
双林点了点头道:“那就请人去东宫那边请柯太医走一趟,去给公主殿下把脉开方。”
敬忠忙去办了,双林处理了一会儿事,便觉得心浮气躁,想起敬忠适才说的话,问慎行道:“这几日宫禁很严吗?我想出宫透透气,不知道行不。”
慎行道:“下了戒严令了,各宫内侍宫人,一律不许出宫,不许无关宫人交接言谈,只有持陛下钦命令牌的人才能出宫办差,听说出宫办差的内侍还禁军相随,宫外如今采办都由鸿胪寺统一采办,宫里御膳房根本都不许进出了。”他看双林默默不语,又安慰他道:“明儿登基典礼以后,应该就好了——公公这段时间在宫里闷坏了吧,到时候和陛下说一声,想出宫散散心那自然事行的。”一边又笑道:“公公是想镖局崔老板那边了吧?当年在藩地,咱们和公公住在外头,确实自在,自进京后,规矩太多,又怕给爷惹事,我们也都没怎么敢出门,唉,公公一进京就入了宫,更是难受了,等宫里的戒严令过了,咱们出去找崔老板安排些乐子松散松散,他那边又招了好些新镖师,个个看着身手都很彪悍,有几位镖师还说出过海,说起海外风光来,喝!可不得了!什么和房子一样大的鱼啊!什么全身透明的水母啊,可有意思了!”
双林一怔,转头问:“那些镖师……来了多久了?”
慎行想了下道:“好像……就是三王之乱平了以后的事儿吧,那会儿王爷还没班师回朝,我听说因为打仗,到处匪兵多得很,崔老板接了好多生意,镖师不够,招了好些新的镖师,有个姓李的镖师还和我打听过崔二公子,说是以前见过一面。那会儿你一直忙得很,都没出宫,我本来想和您说一声的,没遇上您。”
双林想了一会儿,又问慎行:“陛下……班师回朝后,一直忙些什么?”
慎行道:“回来不是一直就忙易储的事儿吗?陛下几乎都在书房和骆大人、何大人他们商议事情,之前和陛下一同班师回来的将领也时常上王府来拜会,反正忙得不行。加上后来又被封为太子,简直是门庭若市,来的还都是阁臣啊和从前陛下的老师什么的,推都不好推。”
双林将那些折子叠了叠,没说话,慎行看他醒来以后一直懒懒的,话都懒得说,心里有些担忧,悄悄走了出去,打算让敬忠一会儿还是和柯太医说说,看完公主,顺道再回来给傅公公把把脉。
到了晚上果然柯彦过来又给双林把了把脉道:“身子是无大碍了,天冷,人大概怠懒神乏些,如今又是非常时期,等过了在空旷地方疏散疏散,会好些,公公也当放宽心怀才是,想是这些时日劳倦过度,思虑过甚了,多歇息歇息吧。”说完开了个方子命人去煎了,迟了些服下,想必安神的药下得重了些,双林喝了药没多久便又困乏得厉害,早早便又歇下了。
夜里双林却被梦魇住了,整个人仿佛被压在了水里,呼吸不了,挣扎不动,他拼了命地挣扎,忽然就睁开了眼睛,呼地一下坐了起来!
床边似乎坐着个人影,被他忽然坐起来吓了一跳,伸手过来按了他的手,十分担心而急促地问:“你怎么了?魇到了?”又伸了手过来摸他的额头。双林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气,觉得自己像案板上一条濒死的鱼,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看到他伸手过来,身子下意识向后避了一避,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殿下?”说完又忽然想起称呼错了,但一时却仿佛再也叫不出那声陛下来,毕竟那曾是一个刚刚想要把自己犹如一只蝼蚁一般捏死的人的专属称呼。
楚昭手僵在了空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了下来,替双林拉了拉被子,低声道:“是我……”
双林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楚昭似乎也并不想点灯,黑暗中双林看到楚昭身上穿着十分繁复的礼服,头上也带着冕冠,虽然光线暗淡,依然能看出是十二旒的天子冕冠,他想起来今天正是登基大典的日子,看了看天色,低声道:“陛下一会儿就要出发祭天了吧?”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道:“是,还有点时间,所以来看看你。”又过了一会儿,他仿佛解释一般道:“这几天都很忙,都是前朝的事,我——一直牵挂着你,却不能来看你。”
双林轻轻说了声:“嗯,我知道的。”
楚昭又迟疑了很久,伸了手过来,轻轻握住了双林细瘦的手腕,那里缠上了纱布,那一天的垂死挣扎留下的伤,柯彦说不会留下伤疤,但是……楚昭想说什么,却热气哽在胸口,什么都说不出来,许久以后才轻轻道:“其实我没脸见你。”
双林想说什么,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楚昭得不到回应,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一句话都没说,伸了手过来,用拇指轻轻触摸了下双林的嘴唇,很小声地说了句:“我有想办法让你出宫,但是安排的人根本见不到你,朝堂上又是一片大好局面,我不知道……不知道父皇这么快……”
双林摇了摇头,伸手反握住了楚昭的手:“不关你的事。”
楚昭问:“你后悔吗?”当时已经蓄势待发,双林却给他传递了勿反的消息,之后幕僚再三分析,虽然没有做出关键的一步,只是按兵不动回京,但那时候带着的兵,却依然牢牢地在掌握中,没想到一回京,迎接他的居然是楚昀突如其来的让储,朝堂的一片赞誉,这种时候,他没办法反,他失去了大义的名头,这时候反,谁都不会支持他,他只能选择接下太子之位——而父皇的病危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一切布置都来不及施展,他就面对了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如今跟着他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谁愿意拿全家性命、铁与血搏一个拥立之功?可是没人知道,在阴暗的宫闱深处,有一个为了他全心全意的人,差点成为他登基的第一个牺牲。
双林摇了摇头,一切选择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他不是推卸责任迁怒于人的人——元狩帝当时用他的意思很明显,他赌他会留着他,方便楚昭登基后顺利接掌宫中,但他没想到在他这么多年来,施展才干,崭露头角,为楚昭做了这么多事的情况下,他依然视他如一件兴起可以栽培留给儿子,但也可以随手毁弃给儿子做个教训的玩意儿,皇帝不可以常理推之,许多做皇帝的大抵从后世凡人眼里看来多是个神经病,他愿赌服输。
外头英顺轻轻敲打窗棂,低声道:“皇上,时辰要到了。”
双林松了手道:“陛下快去吧,别误了吉时,天下人——都等着您呢。”
楚昭走的时候,双林将他送出门外,看他出了院子后,在内侍们的簇拥下缓缓走远。东方天际初现熹微之色,双林看到他脊背挺直,身上的玄色的正服帝衮、龙黻、博带、蔽膝,佩绶都一丝不苟,袍襟下端绣着江牙海水纹,听说这便是那“江山万里,绵延不绝”之意,想必祭天登基之时,他定然是神姿瑰玮,天人之姿,叫万民拥戴,群臣跪服。
他当时感觉元狩帝有传位给楚昭之意,在宫里苦熬之时,也想曾着等到楚昭登基之日,成为这人上之人,主宰世间,手握乾坤,将会多么荣耀尊贵,而自己也算是其中参与历史的功臣,与有荣焉,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日,这两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登基盛典,他却一点想去看看的念头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大家的评论很激烈,我都有看,但是工作很忙,还要写更新,不能一一回复,很对不起。先感谢大家的支持和厚爱,另外一方面也很惭愧终究是笔力不足才让不少读者失望,稍微解释一下,元狩帝和王皇后的人设是一直按设想中进行的,肯定不是完美的人,只能说是尽力符合他们成长境遇的性格,当然像元狩帝肯定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他肯定不是个好人。至于出现现在攻不如其他角色鲜明,是我笔力不足情节设计上不够突出,我会尽力后文弥补,不过很久以前写还童时候,有个读者给我建议,让我把攻受都当成是自己想要的男朋友的样子来写,大概,我所希望的男朋友,不是朱元璋和朱棣那样杀人如麻的铁血皇帝吧……总之也请大家稍微体谅下我毕竟有工作有家庭,在这种情况下兼顾网文写作,可能做不到非常细致的设计情节,写作时间保障不够,有些想表达出来的东西没有表现得很好,后文我会再慎重一些的斟酌设计情节的。
至于楚昭没有选择造反的路,稍微解释一下,即使是岳飞手握重兵,不也乖乖束手就缚带着儿子死了吗?百战百胜的战场将军,也不是不惧皇权的,而朱棣,在老子还在的时候,也是根本不敢反的,侄子上位,他还装疯卖傻了很久,还是因为侄子一口气动了好几个藩王,他实在没办法了,才反了,而造反成功后,杀了多少读书人,也没能平息文人之口史书非议。造反这个选择,在古人眼里,真的不是轻轻松松的,特别是回京以后,楚昀让储,在那种局面下,要宫变要反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是一点大义名分都不占的,不会有人追随的。
其他很多争议我就不解释了,个人理解不一样,有些读者可能更想看到攻受大杀四方,夫夫联手,登上高峰这样的情节,但是作者本来就不擅长朝堂政治啊,如果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写这些情节,很容易写得朝堂政治像村斗,拉低智商,朝堂大臣的群像、后宫与朝廷之间的千丝万缕,这不是随意能写好的,也不是一个网文能承载起来的重量,需要很深厚的历史文学底蕴,现在避重就轻简写了,格局是小了些,我看看后文我再多斟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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