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边想
他从王寡妇处接回馨儿,说要带他去外面逛逛。
“被关了个把月了,带他外面透透气去。”谢卿道。
王寡妇有些不放心:“这才刚乱过,外面会不会不太安全?”
“没事,就附近走走。”他们住的别馆是给别国使节觐见时候住的,就在崇仁坊,离皇宫很近,治安也好。
他一路抱着厉馨出了门,没有走远,就在左右玩耍。
崇仁坊多旅社客栈,来往游人众多。前几日长安城主道戒严,东西市关闭,大家只能挤在坊中消磨度日。两日一过,戒严解除,坊门口便挤满了要出坊的人。
谢卿远远看着,啧啧称奇:“要说怎么是长安呢,朱雀街上血都没冲洗干净呢,大家已经要过回自己的日子了。”
他正出神,那头厉馨小短腿一蹬,将一个皮革制成的小小蹴鞠球传到了他脚下。
谢卿没控制好力道,一脚将球踢歪了,那球里装着充满气的猪尿泡,力气大些就能滚很远,朝天一踢都能与飞鸟并肩。他眼睁睁看着那球滴溜溜滚远,最终停在了一人跟前。
那人穿着斗篷,戴着兜帽,除了从斗篷下露出的鞋面是洁净的白色,其余皆隐藏在一片阴影中。而他身后跟着一个更为高大的身影,也是同样打扮。
谢卿正要道歉去捡球,对方弯下腰,拾起了那只皮球,冲他拉下了兜帽。
“九郎,是我啊。”
清秀白皙的长相,文文静静的气质,带着读书人的斯文,那竟然是杨庭萱。
第五十五章 (完结)
皇城之外悬着面巨大的登闻鼓,凡有冤想诉、有状相奏者,都可扣响巨鼓,呈上案情。而一旦有人击鼓,主司需立即受理状纸查明情况,否则日后彻查下来便要连主司一同获罪。
近日长安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是瑞王造反案,还有一件便是和这登闻鼓有关。
今年早些时候也因谋逆获罪的杨晋杨太府,原本有一后人逃亡在外,这日却悄无声息回到长安,手持血状敲响了登闻鼓。要诉自家冤情,还自家公道。
杨太府一案,由严梁辅揭发,又由他督办,连那杨府几十口人的身后事都是他亲自划批的去处。杨晋为官素来清廉,直言敢谏,与严梁辅两相争斗,为敌多年。原就有许多人不信杨晋会做那等大不敬之事,如今严相自己因谋逆获诛,杨晋当初的案子便更可疑了。特别是杨家女还曾是太子妃,若非太子真神庇佑早一步与那杨家女合离,这谋逆大案就要牵扯到太子头上。要是此事能成,严相或许都不用和吐蕃结盟就能将太子从东宫御座上掀下来。
一时长安众说纷纭,都等着看京兆尹要如何审理这件案子。
“太子亲自过问,命大理寺卿冯大人定要查明案情还杨家公道。冯大人让我静心等消息,说这案子牵扯颇深,要与瑞王谋逆的案子合在一起,怕不会那么快定下说法。”杨庭萱仰头喝干杯中酒液,舒爽地叹了口气,脸上很快浮起两抹微醺的红晕,显得他气色极好。
朗月当空,风徐星稀。长安城主道虽然宵禁,崇仁坊内却还很热闹。
别馆附近有家“庆祥楼”,酒菜味道极好,还有胡姬助兴。厉渊、谢卿、杨庭萱再加上千机门的一对师兄弟,夜晚便上了这庆祥楼,吃酒说话,预祝杨家终是沉冤得雪。
杨庭萱此次来京主要便是要洗脱杨家的冤情,沈千雪算无遗漏,说是差不多可以上路了,到了长安真的就万事已休,尘埃落定。一切井然有序,时间正好,便像是冥冥中有一只素手拨弄着棋盘,将他们这些棋子各就其位,各显神通。
“沈门主还真是活神仙啊,这都能算到。”谢卿浅酌一口酒液,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
“太子命星璀璨,重拾辉煌,我都能看出来,我师父当然也能算出来。”楚向道,“杨家不能蒙这不白之冤,杨公子年纪尚轻,也不该总是过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
杨庭萱毕竟是个读书人,从启蒙到如今,少说也读了十几年的书。之前他是戴罪之身,一肚子学问无处用,日后注定不会有大作为,最多也只能在山上教教那些千机门的弟子孔孟之道。而要是他能为他们杨家平反,他便可以以清白之身科考入仕,将他多年苦读发扬光大。
杨家只剩他一人,如果可以他定然也是想光耀门楣,不想龟缩度日的。
“等给严相和瑞王定下罪,我们也可以走了吧。”谢卿看向厉渊。
瑞王与严相谋逆虽然罪证确凿,但两人位高权重,其中一人又是皇族,罪名与证词的采纳都十分严格。厉渊身为重要人证,一直被大理寺扣在长安,说是随时都可能传唤他补录证词,希望他结案再离开长安。
“嗯,该也快了。”别人喝酒用杯子,厉渊喝酒却是用碗,不遗余力的向众人展示着他千杯不醉的本事。
牛煜道:“我与师兄打算留在长安等杨公子一切安定下来再走……”
杨庭萱捧着杯子小声嘀咕:“其实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你们还是去帮哥舒姑娘他们吧。”
他人在长安,受到太子的庇护,家族起复只是迟早的事,牛煜他们留不留下来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可哥舒柔他们身在战场,缺的就是帮力,他寻思着牛煜他们如果赶去六诏,兴许比留在他这边更有益处些。
“小柔要是知道我们把你单独留在长安必定要大发雷霆。”楚向笑道,“我离开罗伏州前已设法传书给大师兄,告诉他我们要来长安的消息。等六诏战退吐蕃,他们或许会随剑南节度使和南诏鬼主一同来京也不一定。”
“怒桑儿也会来?”谢卿有些诧异,剑南节度使可能是来接受封赏嘉奖的,可怒桑儿来做什么呢?
杨庭萱道:“自然是要与大誉结盟,商讨以后如何联合应对吐蕃的对策。”
楚向道:“不错,如今六诏六个鬼主四个心向吐蕃,只有两个是有骨气的。怒桑儿既然有心与大誉交好,太子不可能不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谢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我们留下其实也不光是为你。”牛煜对杨庭萱道,“这里是长安,所有战事消息的汇总之地,留在这里也是为了及时探听六诏的战况。小柔和大师兄是我们师兄妹中武艺最好的两个,你也不用过分忧心他们。”
杨庭萱摸摸鼻子,表情越发腼腆。
谢卿见他如此,故意调笑道:“你们怎么这么迟钝,他话里有话你们听不出吗?这是让你们赶快去把哥舒柔换回来呢!”
“九,九郎!你……我才没那个意思!”杨庭萱闻言双颊霎时跟烧起来似的,红到滴血。
“哈哈哈哈你有,你就有!”
“我没有!”
五人喝酒喝到半夜,最后杨庭萱与谢卿双双醉倒,由牛煜和厉渊分别背回去了。
过了几天,如厉渊所言,瑞王谋逆一案判下来了。瑞王亲眷与叛党一行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尽数定罪,其中也包括严府众人。
谢卿从杨庭萱处得知严家人流放出京的时间,晚上旁敲侧击着问厉渊要不要去看看。
厉渊垂眸思索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自从我娘去后,我对严府便没什么留恋。如今严梁辅也死了,我同严家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谢卿挨进他怀里,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安慰对方。
厉渊此刻瞧着好像十分洒脱通透,可谢卿知道他心里其实并非像表面那样无所谓。这几日他半夜时常会被厉渊恶梦中的噫语声惊醒,对方每每满头大汗,口里发出模糊的呻吟,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痛苦。只有一次,他清楚叫出了“义父”两字。
严梁辅虽死,厉渊却也深陷自己的梦魇。谢卿无比明白严梁辅绝不是个好人,可对厉渊来说,这个恶人曾经也是他的父亲,他年幼时的依靠。
“以后我和馨儿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他乖顺地靠在厉渊胸前,脸颊紧紧贴着对方心口的位置,“姐夫,我们赶快回家去吧。我不喜欢长安,我想回巫州,回水谷村。”
长安很热闹,也很繁华,但这里的人皆来去匆匆,说话走路都有数不清的规矩。人人活得忙忙碌碌,难得喘息。只是一个月不到,谢卿已经明白当初厉渊到底为什么想逃离这里了。
“明日我便准备车马,向太子辞行。”厉渊抚着谢卿柔顺的黑发,视线落到他手上,“指甲长出来了。”
谢卿被拔了指甲的左手已经长出了指甲,虽然还没完全覆盖甲床,但看着已经跟正常的手指差不多了。
“没以前的好看了。”谢卿伸出手,并起五指。因着甲床破损,新长出来的指甲没以前那样平滑,有些凹凸不平,不过对日常生活该是没什么影响。
谢卿叹一口气:“这便是要当英雄,做好人的代价。下回我可不做那样的傻事了,谁爱做谁做去。”
要是以前听谢卿说这样泄气的话,厉渊一定又是一堆道理,可现在他只是看着对方,微微笑起来:“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嘴硬心软。”
谢卿抬眼看他,冲对方呲了呲牙:“才不是,我嘴硬心也硬。”
厉渊忽地顺着他衣襟探手进去,大力揉了把谢卿的胸。
谢卿怔愣地盯着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厉渊这时竟还能维持面无表情:“我摸着也不是很硬。”
谢卿心跳得急促起来,面颊也渐渐染上红晕。
“姐夫,我嘴其实也不是很硬的……”他说得含蓄,表现得却很放浪,巴巴望着厉渊,一双菱角似的唇微微开启,往厉渊方向送着。
厉渊眼眸陡地一沉,按着他后颈俯身去探他唇的软硬。
一探之下,那唇果真又软又甜,叫人沉溺其中,便再也不愿离去。
谢卿胸口一凉,已经被厉渊揉开了衣服,露出白花花的皮肉。
他嘴被堵着,只好发出柔媚又含糊的低吟,逐渐被厉渊推着向后,最终退到床边,一个不稳倒了上去。
厉渊与谢卿他们离开长安时,杨庭萱等人都来送别,太子也着人送来不少赏赐,说是为了弥补谢卿在他那儿受的怠慢。
谢卿再爱财也一点不想收对方的东西。太子虽然表面上温温和和的,但就是只笑面虎,世人或许会以为他很好拿捏,可以随意揉搓,保不齐哪天他心情不好就要吃人。
“你的玉佩我还不了你了,这个就当赔罪。”谢卿从赏赐的珍宝中挑了块模样不错的紫玉,塞进了来送行的杨庭萱手里。
“我,我不能收……”杨庭萱推拒着,“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一块玉佩罢了,能派上用场我就很高兴了,怎么还没要你的东西。”
谢卿闻言心安理得收回那玉:“也是,那咋俩算是两清了哈!”
“玉只能算半条命,我还欠你半条。”
“那你记着就行……”
厉渊全程围观他们的对话,无奈的暗暗摇头,唇角却还是带着笑的。
“时辰不早了,走吧。”他招呼谢卿上车。
王寡妇带着馨儿向众人挥手道别,先上了马车,谢卿跟在他们后头。
马车缓缓驶离,杨庭萱等人直到看不到他们了才转身回城。
马车行了一段路,厉渊忽然探身进来说要去一个地方,可能要绕下路,耽搁片刻。
谢卿心里觉得奇怪,嘴上倒也没说什么。
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处山脚停了下来,厉渊说要独自上山,让谢卿三人在马车里等他。
“姐夫,我跟你一起去吧!”谢卿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就是不想让厉渊一个人去。
“来吧。”厉渊注视他片刻,朝他伸出了手。
谢卿笑着一把握住,跳下了马车。
两人拾阶而上,走了没多会儿,厉渊熟门熟路歪进一条窄小的山路。又行了一会儿,前边出现一个坟包。
谢卿不认识上面的字,小心翼翼问厉渊:“这是……”
“林启的。”
谢卿目光又移到旁边,那里有座新坟,紧紧挨着林启,瞧着分外古怪。若是至亲就该合葬,若是族人朋友葬这么近又有些不伦不类。
厉渊也看过去,静了半晌道:“那是姜晓的。”
谢卿立时掩住嘴:“她死了?”
两个多月前她还捅了厉渊一刀,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瞧这坟死了该没多久,地上还散落着烧过的纸钱呢。
厉渊似是想到什么:“你说当日严梁辅听闻冉元白叛变的消息后,就呕了一口黑血?”
谢卿一愣,回忆道:“是啊,我吓了一跳,那血真是乌漆墨黑的,我还在想是不是恶人黑心黑肺,连血都是黑的。”他不解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厉渊拉着谢卿在两座坟墓前各自拜了拜,没有祭扫,也没有多的话语。拜过了,便又顺着来时路下了山。
“姜晓其实也挺可怜的,到死也不能和心爱的人葬在一个棺椁里。”她与林启并非夫妇,死了也只能挨在林启的坟墓旁,单独再建一座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