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小菜
齐予沛免不了叹口气,道:“各样都来一碟。”
那人大喜,十来个白瓷细碟摆了个梅花形。
齐予沛亲自夹了一块鹿肉到穆子石面前,却又叮嘱:“少吃些,小心窜鼻血。”
穆子石于是就很快乐,满足的吃着鹿肉,低声恳求:“这些咱们肯定吃不完,我想带些给碧落吃,好不好?”
齐予沛无奈点头,穆子石更是高兴,两人坐得很近,他悄悄的拉起齐予沛的手,小嘴在手背上叭的亲了一口,笑得眼睛弯成了弦月样。
三熙楼的堂倌儿都有个好记性,但凡酒菜羹汤,任意索唤,哪怕席间十客各叫不同的一味,数百种下来也能过耳不忘,不劳重复,传唤搬取流水价般,绝无半分差错。
待齐予沛将自己与穆子石喜欢的点过一轮,又吩咐龙朔卫那桌自行叫菜,两桌都说完,堂倌儿说唱也似噼里啪啦按韵带点儿的一一复述无误,白毛巾往肩头一搭,伶伶俐俐的一躬身:“得嘞,小的这就给各位爷安排!”
穆子石见他活泼泼满脸喜气,像极了一只神气活现的大螳螂,让人见了就欢喜,而椅子上垫得厚厚的,一点儿都不咯屁股,不由得笑道:“这儿伺候得真舒服,难怪连你说是个好地方。”
齐予沛道:“那以后常来。”
转眼上齐了菜,齐予沛身子弱,穆子石年纪小,都不曾用酒,堂倌儿便捧上各式果子煮的茶,待穆子石吃得七七八八,齐予沛叫住了堂倌儿:“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三熙楼这种民间出类拔萃的酒楼,吃喝之余,尚有吹箫弹阮、息气锣板、歌唱散耍等享乐,俗语谓之“赶趁”。亦有一些凭栏招邀的色艺售者,浓妆艳抹,谓之“卖客”,供客人消遣。
堂倌儿一听齐予沛如此发问,心里一掂量,这贵客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虽说贵族子弟中不乏十来岁就诸多侍妾通房的,可这位的气度怎么看怎么不像沉湎声色的,想必是要传赶趁了,又看穆子石小孩子一个,定然爱热闹,忙道:“有,吹拉弹唱且不必说,前几日楼里刚来了个皮影戏的班子,能做长坂坡、单刀赴会还有四猛八大锤!活儿精细,嗓子也亮堂,公子爷要不要瞧瞧?”
齐予沛一笑:“嗯,这些下回再瞧罢,这朱雀街上有几个算卦的据说不错,你去叫来。”
堂倌儿一怔:“哎哟,公子爷,那几位,有本事的架子都大,架子不大的都是沿街胡吹的……”
齐予沛招了招手,便有个龙朔卫上来,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锦袋。
齐予沛笑着一抖袋子,滚出几锭雪白的大银:“拿这些去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精神力量比黄金白银更激人奋发,堂倌儿一挺胸,捍卫三熙楼的道德原则:“公子爷,咱三熙楼没有贪客人钱的主儿,这银子您且放着,小的就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几位看相的倒戈来降共御曹贼!”
堂倌儿看来是个爱听评书的,言语间不伦不类,只把自己当做了孔明,连曹贼都说出来了,说罢一转身,以关二哥的姿态出门去也,惜乎没有一把美髯可供抚摸。
穆子石听闻看相,一失手就打碎了一只小碗,凄惶的看着齐予沛,目中有强烈的哀求之意,齐予沛却温言道:“放心,我自有计较。”
说罢吩咐那四个侍卫:“都到门外候着。”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那堂倌儿就脚底安了风火轮般飞奔着进来了,大冷的天满脑门子的汗:“公子爷,小的叫来了整个城里最灵的三个,您要怎么见?”
齐予沛道:“一个一个来。”
说罢塞一锭银子他手里:“跑腿儿辛苦,这是你应得的,爷赏你。”
客人赏的和自个儿贪的那是天上地下两码事儿,堂倌儿眉花眼笑:“谢公子爷!”
手上玩了个花儿,那锭银子滴溜溜的就滚到了怀里,贴肉捂着烫烫的,格外痛快,叫进一个相士,自己极有眼色的关了门立在外头。
相士三绺长须,头戴浩然巾,正是个全真道士。
齐予沛甚是客气:“敢问道长尊姓?”
相士忙稽首道:“贫道姓张。”
齐予沛一指穆子石:“烦请张道长替我幼弟看个相。”
张道士是摸骨一派,瞄一眼桌上银袋,和颜悦色的靠近穆子石:“这位小公子,贫道失礼。”
说着大手一捏穆子石小手,伸进衣袖一通摸,摸完胳膊又摸后背,上上下下折腾了个够,穆子石还以为自己在洗澡搓背。
偏这张道士又一嘴涮羊肉爆腰花的味道,穆子石忍了半天实在熬不住,冷不防张道士的手竟然摸到了屁股,穆子石呜咽一声,眼泪汪汪的看向齐予沛:“好了没?”
齐予沛看这道士老大不小的不规矩,忙喝止道:“够了!”
看相最考教眼力见儿和揣摩功夫,张道士一进门就知这两位得罪不起,闻言忙撒手落座:“小公子骨骼清奇,贫道一时惊诧,有些忘形了。”
齐予沛淡淡道:“你直说罢,他命格如何?”
张道士摇头晃脑了半晌,嘀哩咕噜说了顿黄庭经,道:“小公子这命格甚是奇特,是庙堂雄飞的一身贵骨,这一世却免不了困厄苦难……真是奇哉怪也。”
小心翼翼的看一眼齐予沛,正色道:“小公子煞气过重,父母双亲,必然要刑克至少一位,且少年多舛,六亲无靠。”
穆子石脸色惨白:“真的?”
张道士颔首抚须,叹道:“小公子心智过人外柔内刚,本是人中龙凤明珠夜光,可惜不知怎地,命也硬,没有受不了的苦,却有享不了的福,竟显祸乱流离之相……”
齐予沛突然打断道:“道长,出言要三思。”
说罢和气的笑了笑,推过四锭十两制的雪花银:“请道长费心,化解化解。”
张道士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话是苦的,嘴却可以是甜的,当下话锋一转:“小公子的骨相,贵不可言,虽说有一时之难,却终会得遇贵人,如鱼入水跃龙门,自有封侯拜相巍巍腾达的一日。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命,贫道今日回去,三日不愿再摸庸碌之骨了!”
穆子石又惊又喜:“真的?可我克死我娘了啊!”
张道士轻咳几声:“克完就好了嘛,从此小公子顺遂福聚,岂不是好?”
穆子石兀自不放心:“那我以后不会克人了是不是?”
张道士吹着胡子:“自然不会!你不信的话,以后谁要是被你克死了,你让他来找我说话,让他抽我的嘴!”
穆子石放心了。
第20章
张道士怀揣银子一边哀悼自己的职业操守有些沦丧,一边庆贺自己可以包下怡红院的如霜一个月,于是似笑非笑的扭曲着脸出门,却迎面撞上正要进屋的关道士。
同行是冤家,如果杀人不犯法,关张两位互相已经不知道互砍多少回了。
张道士是全真,关道士却是正一散居,张看不起刘,一火居吃荤娶老婆的,也算道士?关也看不起张,还全真呢,真你妹,你明面儿上吃素不娶老婆,有本事别逛窑子呀,有本事逛了窑子别吃爆炒腰花儿啊!
张是摸骨,关是紫微斗数,两人这份儿纠结磨牙,不遗余力的互相诋毁,纵观朱雀街一头一尾两大相士的一生,就是缠缠绵绵不离不弃战斗的一生,是咬牙切齿有你有我撕扯的一生。
关道士一看到张道士,眼底出火:“老张又骗了几两银子?”
张道士嗤之以鼻,尽力的啐一口:“你进去试试,里头贵人的命格,可不是你这等假道士能得窥一二的!”
关道士怒道:“我倒不信这世上有我看不准的命格!”
张道士却突然拉住他,压低了声音:“老关,说真的,那两位爷你我惹不起,你……好自为之吧!”
关道士一愣神,嘟囔道:“你又假好心。”
堂倌儿生怕他俩串通,忙拉开两人:“关道爷,您请!”
关道士一身俗家打扮,只在腰间系了条如意丝绦以示道士身份。他比张道士耿直而傲气,自信一手阴阳五行的紫薇秘术尽掌诸神星曜的玄妙,无需违心妄言。
一进屋也不多话,拱手道:“请教哪位要排命格?”
穆子石此刻信心大增,道:“我!”
关道士一掀袍子落座:“生辰八字。”
穆子石张口结舌,习惯性的看向齐予沛:“我生辰八字是什么?”
齐予沛一勾嘴角:“糊涂!”
对关道士一说,关道士眼中登时闪过一道震惊而兴奋的光芒,当下按陈抟所传秘术,安命身与十二宫,再起寅首,定五行局,置北斗南斗,再安其余星曜。
一番推演计算后,关道士一张脸竟是惨变如土色,摇了摇头,又重新排算一遍,殚精竭智之余汗如雨下,蓦的盯牢穆子石:“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
齐予沛冷冷道:“怎么?道长的紫微斗数难道还需要知道姓名?”
关道士细细打量齐予沛,突的起身收拾了星盘纸笔:“公子爷,这位小公子的命格,贫道不敢算,也不能说。”
齐予沛眼皮抬都不抬,道:“可你已经算了。”
关道士丝毫不敢小觑眼前这半大孩子,只得苦笑道:“贫道家里尚有丑妻薄田余钱百两,既然躬逢盛世,贫道还想好生活着。”
齐予沛劝道:“那就说说罢,你知道该怎么说。”
关道士思忖良久,长揖道:“紫薇斗数为天下第一神数,当初贫道入门便已立誓,绝不有辱此学,因此不愿虚言欺人。”
齐予沛蹙眉道:“我要听的,也不是虚言,只是良言。”
说着看穆子石一眼,柔声道:“莫急,这位道长只是要想想该怎么说,咱们才能听得懂……他那门紫微斗数能研习明白的人少之又少,死一个也许就绝一分支派系了呢。”
已是刀裹棉絮稍露锋刃的威胁了,关道士心中大惊,又隐有所悟,叹道:“公子爷一定要贫道说,那贫道只能给送这位小公子八个字,大贵大凶,荣极辱极。”
“再多的,公子爷您就是砍了贫道的脑袋,我也不敢多言,更何况……玄天奥妙,星宿亦移,今日之命格,未必十年二十年不作稍变。贫道只盼着这位小公子能逢凶化吉,恶煞破解。”
齐予沛点头,眸光略转温和,道:“借道长吉言了。”
穆子石突然开口,指了指齐予沛:“道长,我只问你,我……会不会克了他?”
说罢紧抿着嘴,一双眼眨也不眨的凝视关道士。
关道士沉吟道:“小公子放心,断断不会。但恕贫道多嘴,公子爷的命格恐怕也非凡人,贫道略通面相之术,观公子爷的面相,弱冠之龄怕有道生关死劫。”
齐予沛微笑道:“你倒和刚才那位道长颇有不同。”
说罢更不多问,递给他六锭大银:“劳烦道长了,些微银两聊作卦金,还请笑纳。”
关道士本想着能全身而退已是难得,不料还得了如此丰厚的重赏,不禁喜出望外,出门后长舒一口气,又摇了摇头,齐予沛通身的气派行事,堪称世所罕见,却是个可惜之极的短命夭折之相,琉璃易碎而顽石可久,老天爷的道理果然如此。
见不远处张道士笑嘻嘻的冲自己招手,一副惫懒滑头的模样,不禁暗叹一句,他倒混得快活。
自此这关道士一改傲慢做派,虽仍不虚言妄语,却也去了些许毛刺棱角。
最后一个卦师一进门,穆子石便想到了耗子,还是油光水滑刚偷了油的那种。
这卦师一眼瞅见桌上大银,眼珠子滴溜溜的直转,满脸痴迷向往之色,齐予沛冷眼瞧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丢过去一锭:“好好给这位小公子算!算好了还有赏。”
卦师二话不说,一把捉住穆子石的手,二眸子一扫,大嘴一撇,就开始倒水也似一通盛赞,好话不要钱,说好话得钱,谁傻谁才触霉头!
“小公子命好!甘蔗林里种香瓜,从头发丝儿甜到脚巴丫子!小老儿看手相已经五十年,还从未见过这等大富大贵的命!小公子他不是凡人啊!他可是观世音菩萨身边的金童遭贬!这命格嘛,合荫福聚不怕凶危,允文允武高节清风,金马玉堂紫罗朱衣,五子登科四世同堂……”
齐予沛笑着打断:“行了,够了。”
卦师真诚的感慨:“小老儿实在是太激动太幸运了,看了大半辈子村夫愚妇的手相,都是些干萝卜缨子楞熬汤,今儿终于遇上个真贵人活神仙,毕竟没有白活这么大岁数……公子爷,您可让我多年的瞎子开了眼看着亮光啦,娃娃落地见世面啦!滚水泡米花开了心啦!”
齐予沛被他说得眼晕,心道天花乱坠不过如是,忙又丢了锭银子:“卦金,出去罢!”
那老儿一见银子当即戛然而止,一手捏着一锭活像条出水的鲤鱼,活蹦乱跳的就撅出去了。
齐予沛喝了一口茶,耳边犹有这老儿的聒噪声,定了定神,问道:“子石,这三个卦师,你最喜欢谁?”
穆子石脸蛋粉嘟嘟的,表情愉悦:“长得像耗子的,就是最后一个。”
齐予沛轻笑出声:“为什么?”
“他夸我啊,还夸得那么用心,我看他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齐予沛笑不可遏:“你再给他些金银,他能夸你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