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小菜
陆旷兮摇头笑而不语。
两人吃喝完,已是夜深,庙里稻草不少,陆旷兮帮着他们厚厚铺上,又添了些地上散落的桌腿木条在火里,打了个呵欠,自行睡下,道:“早些睡吧,这火还能烧几个时辰,夜里不会冷。”
陆旷兮风餐露宿惯了,躺下呼呼就着,穆子石与齐少冲两只小狗一样头碰头挤成一团,盖着件包裹里翻出来的棉袍子,仍是觉得手足如冰。
齐少冲血热,缩在棉袍里不一会儿就缓过来,穆子石却筛糠似的直哆嗦,冷得直想哭,恨不得跳到火里去,一时分外怀念昭旭殿,银丝炭一入冬就把整个屋子熏得温暖如春,碧落晒过的被褥轻暖芬芳,每晚更不忘在自己脚头塞一个套上绒布的黄铜汤婆子……但这样的日子,想必是一去不复返了。
齐少冲见他抖得可怜,摸索着拉过他的手,从后腰伸到衣服里贴肉放着,感觉那手掌冰块一般,忍不住“嘶”的一声:“你这么怕冷?”
穆子石却觉得一双手仿佛进了火炉,终于暖和过来,索性连脚都挤到齐少冲小腿间,不忘小声斥道:“我又不是狗熊一身的胖肉,当然怕冷!”
齐少冲得意洋洋:“我就不怕冷!”
穆子石没见过这么乐于跳进坑里拣骂的人,怜悯的看他一眼,心道太子殿下七窍玲珑,怎会有这样一个同胞兄弟呢?
迷迷糊糊要睡着之际,只听耳边齐少冲委屈道:“我也不是狗熊!”
穆子石闭着眼睛,嘴角轻扬,一觉睡得居然不坏。
早晨一醒,穆子石有些不知所措,衣服自然是自己穿,但总觉得身旁没有碧落伺候极是不习惯,齐少冲干脆睁着眼睛不动弹,似乎想等穆子石来帮自己着衣打理。
穆子石穿好棉袄,赏了他两个白眼:“自己穿,或者不穿。”
齐少冲只好认命,笨手笨脚的套上衣裤,却穿得乱七八糟,穆子石说不得只能帮他整理衣结领口等处,又用手指给他草草梳了梳头发,扣上帽子,凑到他颈子处闻了闻,又闻了闻自己,叹了口气:“真脏……我都闻到酸味儿了!”
穆子石这些年居体养气锦衣玉食,人又生得格外漂亮,不光太子宠着,宫婢们也疼着,好东西里面挑精的使,内外衣衫更无一日不换,此时看着袖口一块脏污,陡生隔世之感。
齐少冲却不在乎,指了指陆旷兮:“陆大夫也没换衣服。”
陆旷兮正笑着煮一锅粥,闻言道:“你们不是要往夏州去么?从这里往北,再走二十里不到,就有一处小镇子叫做黄泥镇,倒也不算冷清,你们可以在镇上的客栈落脚,也能买到新衣穿。”
穆子石欢然道谢,三人分吃了粥和馒头,将要分手之际,陆旷兮却拉过穆子石,悄声道:“小兄弟,你小小年纪,心思过重了。你胎里受损生来就不强健,后天虽有补气养血调养得宜之助,但近日郁结于心忧伤肝脾,恕我直言,恐怕已落下病根,往后若不放宽心绪审因施养,积得久了必损根基,甚至有早折病夭之险。”
穆子石并无讶色,只涩然一笑,道:“陆大夫,欲养生必得先养心性,我也知晓怒伤肝思伤血忧伤脾,悲伤肺惊恐伤肾,但前路多险幼弟在侧,我若不强撑下去,他该如何?”
说罢躬身行礼:“陆大夫,多谢你的良言,咱们就此别过。”
陆旷兮点了点头,只觉这孩子心机虽深本性却善,而两人一个身体单薄,一个不谙世事,也不知经不经得起这世间风霜,静立着看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远去,不觉一叹。
第41章
二十里路说不难走也难走,好在两人不急,边走边闲聊,穆子石将自己以前所见所闻的以及书里读过的一些民间琐事讲给齐少冲听,齐少冲听得津津有味又是好奇不已,问道:“子石,你怎么连一担米四百个铜钱都知道?”
穆子石道:“四哥曾拿户部的奏折给我瞧过,也给我讲过民间米面布匹的物价。少冲,要想社稷安稳,必得农商各安食货俱稳,物价忽贱腾贵定然人心惶惶,一旦民心不安,则大患将至。”
齐少冲恍然,道:“贵时抛售贱时收买,当为平准。”
穆子石点点头,却又有几分忧心:“这一路咱们既读不了书也习不得字,便是到了庄子里也请不着大儒名师,倒是耽误你了。”
齐少冲很看得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咱们行万里路,民生种种尽在眼底,这些宫里便是一辈子也学不到。”
两人正说着,小路上迎面走来一匹黑驴,驴背上跨坐着个少年人,长耳朵豆儿眼,胖墩墩的像只大兔子,原本神色倦怠,一看穆子石二人,立马挺了挺胸,小鞭子挥得嗖嗖直响,愣让驴子跑出了马的速度,从他们身边直冲过去,穆子石忙拖着齐少冲往路边躲,虽没被撞上,却被驴蹄子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齐少冲大怒,回头道:“纵……驴伤人,你这人无礼!”
那人一脸欠揍的表情:“嘿!小子说什么哪,老爷我刚买的大驴子,碰着你也是你的福气!”
说罢很鄙视的看一眼他的青布袄,擦了擦鼻头扬长而去。
齐少冲气得满脸通红,刚捞上来的大虾一样直蹦,穆子石知他吃得了苦却受不得辱,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读过那位王梵志和尚的诗不曾?”
齐少冲嘟着嘴,道:“什么诗?”
穆子石拉着他,边走边笑道:“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那人自有骑大马的去气他,我们要是瞧见担柴汉,也很可以欺负一下。”
齐少冲正正经经的说道:“我才不欺人,但也不能被人欺。”
穆子石笑得有些讥诮凉薄:“那你迟早会被气死。咱们一路上少不得被人白眼相待,也免不了打躬作揖低头服软。”
齐少冲知他此言不虚,不由得十分难过:“为什么?”
“世态炎凉,本就如此。”
“我以诚待人,人也不会无故辱我。”
看齐少冲一脸天真的坚定,穆子石停下脚步,极认真的问道:“少冲,在宫里那些奴婢为何跪你?”
齐少冲一愕,随口道:“我是皇子,他们是宫奴。”
穆子石轻声一笑:“不对,他们跪你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皇子。”
齐少冲歪头想了想:“你说的是。”
“那你现在流落民间,没人知道你是皇子了,百姓官府自然不需要再跪你敬你,对不对?”
齐少冲点了点头。
“那么,官差不知你是皇子,你却知他们是官差,民跪官不稀奇,也许你就得跪他们,对不对?”
齐少冲脸色一变,咬牙不吭声。
穆子石厉声又问道:“对不对?”
齐少冲眼圈红了:“我不跪……你昨儿跪那个胖大婶,我就很舍不得,以后你也不要跪!”
穆子石叹了口气:“你不愿意跪别人是不是?我也不愿意,宫里那些太监宫女想必也不愿意把膝盖骨磕在石子地上……但势不由人,你既要掩藏身份,想不露破绽,就得当自己是普通百姓。”
齐少冲默然良久,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了。”
他安安静静的站着,嘴唇因狠狠咬过颜色格外红扑扑的,眼眸低垂,脸颊的弧度阴影显得有些清冷俊俏,穆子石一看之下,蓦的想起齐予沛来,一颗心登时柔软融化,轻轻握住齐少冲的手,正色道:“但你要记住,你就算跪他们一百次一千次,你还是天家骨肉,是你父皇的七皇子,是齐少冲……别人不知,你自己却永不会忘,对不对?”
齐少冲隐有所悟,眼睛慢慢亮了。
穆子石凝视着他,眸光璀璨如星:“你外势虽失,但只要内不丧志,无论浮沉,底气犹存,对不对?”
齐少冲只觉澄然豁然,朗声道:“对!”
穆子石笑了:“不自弃者人不弃之,当年我初遇四哥,他这样跟我说……如今我说给你听,另外再送你一句,玉碎瓦却全水滴石能穿,懂么?”
齐少冲用力点头,突然脸一红,低声道:“子石……你真是好。”
穆子石没搭理他,心道齐予沛若是看到自己这样对他,想必会放心吧。
两人走得不快,将近黄昏时才进了黄泥镇。
黄泥镇名字又是黄又是泥,却是麻石铺路店铺林立,光鲜干净得很,街道两边有客栈杂货成衣铺茶馆绣坊打铁铺,另有个三层大酒楼名唤太白居,幌子迎风抖得哗哗响,觥筹交错喧哗入耳,甚至还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妓馆,门口悬着水红的纱灯,立着两个妖娆的女人,逆风十里香气冲鼻,齐少冲好奇,指着一个粉底牌子念到:“鸳鸯院三等……哥哥,这是客栈么?”
他声音清脆响亮,那两个姑娘一听,登时扭着腰笑得叽叽咕咕,其中一个还冲穆子石飞了个眼风。
穆子石自然没进过花街柳巷,但却读过一些杂书,一看那两个女人掐腰立出个蛇形的做派,再看院子里传出的声音动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斥道:“乱问什么?自己不读书,什么都不知道!”
齐少冲平白被责,颇感委屈:“我读书是不及你,可你知道就告诉我啊!”
那两个姑娘笑得更厉害了:“来,小少爷,你进来姐姐好生讲给你听!”
穆子石忙一手拖住他,急急逃开。
跑出半条街,齐少冲被冷风一吹,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些许:“那不是正经地方?”
穆子石冷笑道:“说不正经,也正经。”
想了想,干脆说得直白:“鸳鸯院是个三等娼馆,就是女人卖春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齐少冲点了点头,目中露出嫌恶之色:“果然是个肮脏所在。”
穆子石道:“你可别小看了娼馆,这地方和后宫颇有些关系。”
齐少冲一惊,随即又羞又怒:“胡说八道!宫中怎会……我知道你恨我母亲,但不要以为到了民间就能任意毁谤宫中诸事,后宫规矩甚严,母亲打理得更是滴水不漏,便是宫人奴婢,也绝无苟且无耻之事!”
穆子石半笑不笑的等他发完脾气,方淡淡道:“娼馆也需缴纳赋税,官妓卖身所得,逢三抽一唤作金花银,送入后宫内务司,皇后妃嫔按制所配的脂粉首饰,俱由此来。”
齐少冲登时偃旗息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问道:“真的?”
穆子石唇角挑起的模样十分好看,说出的话却十分不好听:“你也值得我一骗?”
习惯是可怕的,适应力是强大的,不出三天齐少冲已然学会了不在乎穆子石言语带刺,反正那些刺扎身上也不是很疼,有时候还带点儿因为亲近所以挨扎的甘之如饴。
因此齐少冲只是琢磨了片刻,道:“那这些女子都是什么来路?”
穆子石沉吟道:“我只知道有些犯官女眷是要充作官妓的,像是永熙十四年兵部武选司舒敬山因得罪陶若朴,被构陷冤屈全家下狱,本人被斩,夫人女儿都发往深州娼馆了。”
齐少冲道:“母亲跟我提过此事,据说舒敬山还是两榜进士出身,允文允武本是栋梁之才,太可惜了。”
穆子石也叹道:“舒敬山还有一子,下狱时年不到十四,被流放南疆,永不赦还,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呢。”
齐少冲眉头紧锁,道:“陶家势大,父亲这样做虽有不得已之处,却也太伤忠臣良士的心了……但照我的意思,贪官暴吏的妻女罚为官妓很是应当,一人枉法祸及全家,本是朝廷震慑严惩的道理。”
穆子石低声道:“连这等小镇都有官妓,想来这一行每年上缴朝廷的金花银也不是个小数目,若后宫俭省些,倒是能留一小笔活银子……这逢三抽一的税,着实订得不高。”
齐少冲睁大眼睛:“怎么不高?本朝商税从轻,三十取一,农具书籍、竹木柴薪等物均是免税,契、牙、当、漆税不过十取一……”
穆子石啧啧赞道:“难为你了,竟知道这些,背得可真熟!”
齐少冲一挺胸:“我也不曾白去东宫书房!”
穆子石眼珠斜撇着看他一眼,冷笑一声。
齐少冲不懂即问:“你笑什么?”
穆子石道:“没什么……以前不懂得什么叫笨得好笑,现在懂了。”
齐少冲认认真真的说道:“子石,不是我笨,而是……像四哥和你这样聪明的,普天之下并没有几个,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停了停,又低声道:“你真的嫌我笨么?其实只要你肯教我,我会用心的。”
穆子石见他清亮乌黑的眼眸全无一丝阴翳,满是真挚的信赖热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歉意,道:“我不嫌你,刚才说着玩儿呢。只是少冲,需知盐税可是逢十征四……你再瞧这天还没黑,鸳鸯院里已然人声鼎沸,可见生意必然很好,逢二抽一亦不为过,何况那些官妓是犯官女眷呢?”
齐少冲若有所思,却不急于点头称是。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家小客栈门口,穆子石见半开的门虽有些旧,大堂里却收拾得是整齐利落,忙几步走进,冲柜台后坐着的掌柜道:“还有房么?”
掌柜的抬起眼皮打量一下,笑道:“上房二钱银子,中等的一钱,下等的嘛……二位不像是住下等房的人。”
穆子石暗道这掌柜的好会做生意,心中尚有些犹豫想问问下等的价钱,齐少冲一扯他袖子,道:“哥哥,就住上房吧!”
齐少冲小小年纪乍出金围玉绕的深宫,虽竭力咬牙不喊一个苦字,穆子石瞧在眼里却知他已是濒临极限了,当下安抚着笑道:“好罢,反正二叔家就在凌州,离这儿也不远,花些钱不打紧。”
掌柜的笑眯眯的说道:“原来两位小公子是访亲去了,好在去凌州这一路很是太平,否则家里大人必定不放心。”
穆子石一边从钱袋里取出一小块银子,一边嘟起嘴抱怨道:“谁说不是呢,娘打算让人跟着,爹说他十来岁就跑南边做生意呢,兄弟俩也不小了,过了宸京城郊这一块儿就是凌州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眼眸一转,瞧见柜台角落里有个戥子,道:“老伯帮我称称这块银子,看够住几天的。”
他留了个心眼,取出来的银子和吃豆腐脑那次给胡老汉的差不多大小,算着该有四钱左右,当下只等着看这老掌柜会不会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