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芳杜若
是什么样的过去,让他留下这些丑陋的疤痕?
大夫深锁着眉头,我知道那个人的情况不太好,身上的伤似乎不是最棘手的问题,听大夫的语气他应是患有宿疾,才会导致在受伤的时候身体如此羸弱。
能不能救活便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是那个山羊胡子的大夫走之前最后说的一句话。塞特大叔叹了一口气便出去了。
我看着床上那个人,很陌生的一张脸,见惯了生死无常的我生不出一点怜悯之心。但我还是拿着大夫的那包药去了厨房,我只是怕麻烦,他死了还得去挖个坑埋他。
已经好几天了,那个人依然不见苏醒的迹象,像一个死人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点微弱的呼吸,我会以为我旁边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因为塞特大叔本就是一个人住,家里面便只有一间床。因为那时候我身上有伤,便让我睡在床上,他自己用一块旧门板在柴屋里搭了一张简易的床睡。可是现在我却要与这个活死人一起分享虽然有点硬但还算舒适的床。
我突然有些后悔那天不该多管闲事。带着些许赌气,每次喂他汤药的时候,我总是拿木勺用力地撬他的嘴,当然不用力也是喂不进去的。偶尔会有汤药从嘴角流出来,我便用袖子在他脸上使劲地蹭,直到那块皮肤被我蹂躏成红色为止。有时心里不畅快了,也会用力踹他两脚,反正他也没什么感觉。
日子就这样无聊地过着。
这是一个奇怪的姿势
已经过去七八天了,那个人依旧不见有什么起色。
大概是不会醒了吧。我一边想一边给他擦拭身体,不自觉地手上的动作也变得轻柔了一些。如果他真的死了,倒是可惜了这张俊逸非凡的脸。
赛特大叔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草药,赛特大叔没有钱去买很贵的药,我们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能不能醒过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我接过那碗药,舀了一勺在唇边吹凉了再去喂他,这件事一直是我在做。难得地我生起了怜悯心,可是那家伙的牙关却咬的紧紧的,一点都不肯松懈。
我说过不用力是根本喂不进去的。于是我用力地撬开他的牙关,汤药因为晃动而大部分流到了外面。我就知道温柔攻势对他是没用的。
不过我却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睛。而且还用一种愤怒地想要杀人的眼神看着我,尽管他的身体还是那么羸弱,脸色似乎因为作出这个愤怒的表情太过费劲而变得更加苍白。
“你醒了?”
我握着木勺的手僵在半空中。听说昏迷不醒的人依然能够感受到外界的事物,他这种表情难道是在抗议我这些天的“虐待”?
他一直瞪着我,半天才说出一个字来。
“水。”
那种气若游丝的声音,微弱到我根本没有听清。我是从他的唇形和干涸开裂的嘴唇来判断的。
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他倔强地伸出手来想要自己喝,我将茶杯递给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将茶杯握紧,颤抖着移向唇边。他微微向上抬起脖子,嘴唇终于触到杯壁,他像个婴儿一般贪婪地吮吸,直至那杯水见了底。
这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我并没有想要上前去帮他,这与怜悯心无关。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同情和怜悯才是最大的亵渎。这画面触动了我,使我对他生出些许好感来。
“还要吗?”
我殷勤地问。他颓然地放下握着杯子的手,再没多看我一眼便闭上眼睛养神了。仿佛刚才那个动作花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替他把被子掖好,收拾了一下便出去了。
因为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人,塞特大叔的负担突然变得重起来。我闲着没事便跟着赛特大叔去地里帮忙干些活。当然我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事,因为事实上我什么也不会。
来这里也有些日子了,对于天狼现在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晟睿六年,浩歌引兵攻打邶城被即墨辰生擒以后不久,天狼国国主尹文铭便突然去世了。对于正值壮年的尹文铭的去世,各家众说纷纭。我想以尹文澹的跋扈和专权,这件事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吧。
晟睿十一年的时候,浩歌被救。我想有能力救他的唯一可能便只有尹文澹了吧。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尹文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去救一个对他有害无利的人。如果浩歌一直被囚,那么他既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天狼国主的位置,又有一个充分的理由与宸国对抗,以浩歌为由激烈军心。
我确定尹文澹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是真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浩歌是尹文澹和索亚王妃的私生子?
现在天狼所有的兵权都掌握在尹文澹的手中,虽然浩歌早就被救回,但却并没有被赋予什么实权,似乎只是尹文澹手中的一颗棋子。
干完活以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田间的垄上休息。小孩子们还是一副不识愁滋味的样子在旁边嬉戏,塞特大叔点起他那杆已经锈迹斑斑的烟斗,袅袅的青烟从他的嘴里吐出,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有一片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即墨辰突然改变原来的作战路线,不再向天狼重镇渔阳进发,转而攻打一些东边的小镇,并且行军路线经常让人出乎意料。
索亚人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离战争的硝烟越来越近了。每一次听到关于宸军的消息,我的心都会紧一次。我知道他是沿着索亚河下游行军的,我知道他在为了找我而不顾一切。
我回去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醒了。我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他当然也不会自己说出来。事实上他除了那个“水”字就再没有跟我说过话。
“我要一盆热水。”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哦。”
尽管他是那种我最讨厌的颐指气使的语气,但我还是屁颠屁颠地去厨房烧水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总是能忍耐他所有的不礼貌的行为和坏脾气。或许我上辈子欠过他。
我将烧好的水端进来,放到床边的小桌上。
“需要我……”
“你出去。” 他冷冷地打断我的话。
呃,好吧。我说过我总、是、能、忍、耐!
转身出去的时候,我顺手将门带上。
塞特大叔在院子里的抽着烟,老人们似乎都好这一口,感觉只有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沧桑感来。我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一边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事实上我觉得他那样的状况根本不可能自己擦洗身体的啦。前面不都是我帮他擦洗的吗,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再说咱俩都是男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想要申明一点,我并不是典型的同性恋,至少我没有对除了那个人以外的任何人产生过“性、趣”。想到这里难免有些失落,我是多么可笑地为他“守身如玉”呀。
“砰。”
屋子里发出很大的声响。看吧,我就知道他自己一个人是不行的啦。
我站起来推开门正准备数落他一番,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屋子里除了地上有茶杯的碎片外便没有其它异样。只是那个人的姿势是不是太奇怪了点?我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他保持那个姿势也愣愣地看着我,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进来。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满脸怒容地站起身,抄起旁边没碎的茶杯便朝我砸来。我啪地一下将门关上,才躲过一劫。
心神未定的我握着门把手喘气,回想刚才的画面,我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衣衫半解,但腰部以下及膝盖以上却是□在外面的。因为身体虚弱,他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拿着打湿的帕子伸向那个部位。
在宸宫的那段日子让我无比清楚他现在正在干什么。因为从没有往那方面想过,所以每次给他擦洗的时候我压根没有注意过那个部位。
第一次见到他满身的旧伤时,我就在想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才能给他留下这些丑陋的疤痕。这结果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难道在天狼也有人好男风,还是这种重口味的。
他现在的心情我是很能体会的,那种不堪暴露在人前的痛苦就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游街一样。
我突然有些明白,自己对他过多的纵容竟是来自同病相怜么?
这件事情以后,那个人就变得更加无视我了,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喂他食物的时候,他便机械地张张嘴。整日都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注视着某个方向。我很担心这样下去,他会失去说话的能力。
“要不要出去走走,在这里有一个小广场,风景很不错的。”
我企图做些什么来弥补,谁让我把人家伤害了呢。不过对于他是否感兴趣我是一点都不抱希望的。
他抬起眼来看我。对于他这种细微的反应,我已经是欣喜万分了。
“去看看吧,那个广场很漂亮,有很多高大的类似于欧式风情的建筑。”
或许他并不明白什么是欧式风情,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并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或许他感兴趣的并不是广场上独特的建筑和优美的风景。
因为他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而广场又离得太远。走着去并不实际,而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轮椅这样的不常用的东西,所以我只能背着他去。
他比我高出了一个头,大概和我原来的身高差不多。我以为他会很重,却没想到会这样轻,仿佛那个躯壳里装的不是血肉而是空气一般。
尽管如此,背久了我也会有些受不住,毕竟自己也还是大病初愈。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下来,我尽量使自己的呼吸听起来平稳些。背上那个人始终未吭一声。
我突然很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干嘛不挑一个近一点的地方呢,真是自作孽!
大概有半个多时辰的样子,我们才到达了目的地。我放下他,自顾自地弯下腰喘气。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里的风景很美。”
我打算“谄媚”一下,趁机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却从我身边绕过径直朝广场的中央走去。
呃,这已经是第N次热脸贴到冷屁股了。
他站在广场中央抬头仰望,表情专注而虔诚。在那里有一座雕塑,是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美丽女子。她的双手在胸前交叉,眼睑轻轻阖着,露出一排卷翘的睫毛,脸上的表情安然而祥和。这应该是一种祈祷的手势。
我曾经来过这里几次,也见过这座雕塑,却从未仔细观察过。那个人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也化生成了一座雕塑。他的眼里有炽热的光和无限的柔情。
而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与那个女子有着出奇相似的一张脸。
差之毫厘
那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自从他可以自由走动的以后,他便喜欢呆在这里了,这是他新的发呆方式。这样也好,至少这里还可以晒到太阳。
我也曾试图提议再去广场走走,可是他仿佛好像已经失去新鲜感一样,不再有一点兴趣。他从没说过他的名字,我也没打算问。因为即便是问了他怕是也不会回答吧。
地理的活我有种帮倒忙的感觉,所以便早些回来给塞特大叔做饭。也顺道回来看看那个人,总觉得放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有些不放心。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便看到他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小憩。藤椅是我让塞特大叔按照我的说法用藤条做的,总觉得他坐在石凳上保持一个姿势过久会很累一样。他看到藤椅的时候表情有些怔忡,这是他第二个有反应的事物。
我走过去,捡起滑落在地上的薄毯替他盖好。他侧着身体斜躺在藤椅上,双手轻轻搭在胸口上。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睡相。
是不是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因为受尽伤害所以给自己筑起一道高高的城墙,画地为牢。你用你的冷漠和高傲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可是在坚硬外壳下的那颗心却是那么柔弱。
饭做到一半的时候,塞特大叔便扛着锄头回来了。
“小裔,在做饭呐?嗯嗯,真香!”
塞特大叔夸张地吸了几下鼻子,作出一副很喜欢的样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藤椅上的那个人已经醒了,微睁着眼睛看我,脸上难得的有了表情,尽管是满脸的不屑。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烧糊了的味道,我总觉得这画面分外熟悉,或许在藤椅的旁边应该再有一颗老槐树。
因为太久没有做菜了,我的手艺有些退步。好吧,事实上是很大的退步。饭烧糊了,因为我不会烧火,以前都是青岚帮我的。因为走神豆腐羹煮的有些老了。放调料的时候因为有油溅到手上而把整碟的花椒倒进了豆芽里。诸如此类,这桌菜做的分外曲折和艰难。
塞特大叔一边夹着盘子里的菜一边夸我做的好吃,而某人则一脸不屑地看着满桌“极具特色”的菜肴。这场面让我觉得很尴尬。
“我夹了一筷子呛炒豆芽,先在盘子里把花椒抖干净了再放到那个人碗里。
“你大病初愈要多吃一点才行。”
我看到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对于这种结果我很乐见,至少他的脸上不再是麻木的毫无表情了。我用一种很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迟疑了很久才犹豫着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豆芽,慢慢地递到嘴边。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看的我很难受。又不是毒药干嘛这样啊。
下颚微微动了几下,细细地咀嚼……
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那种惊愕的表情让我觉得很奇怪,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刚才烧火的时候弄了脏东西在脸上?
“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拿起筷子去品尝别的菜。我以为他是喜欢我做的菜,心里自是十分高兴,便殷勤地往他碗里夹菜。
他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吃完饭后,塞特大叔又去地里忙活了。我将碗筷收拾了一下,便打算去帮忙。那个人坐在藤椅上注视着我的动作,我总觉得他今天与平时有些不同,便提议他和我一起去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