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如似我闻
第八十四章
二月十九,天色晦暗,铅云蔽空。
太尉府的庭院中棋子般列满了黑甲精锐,身姿笔直,长剑在侧,如泥塑假人般纹丝不动。三千影卫皆现出了身形,在黯淡天光下,仍旧是黑影阴翳般的存在。
逐腐肉而食的鸦鹊落在高墙上,嗅见血腥味似的紧盯着院中光景。
楚明允从里间走入厅中,鸦色长发悉数束起,一身暗色轻甲将他眉目也映得冷冽。秦昭迎上几步,他边低眼理着袖口,边往外走,“宫里情况怎么样?”
“禁军在守着,万事如常,李延贞还在昏迷。”
“羽林军呢?”
“还没动静,但已经派了大批精兵在建章宫附近盯着,随时都能应对。”秦昭道,“朱雀门前的几条长街也都清道了。”
楚明允在门前顿了步,隔门望着外面模糊的影子,“那苏家呢?”
“也没动静。”秦昭犹豫了一下,继续道,“监看的人说苏世誉昨天回府后就把自己关进了祠堂里,饮食都不准进,何况是消息。”
“不吃不喝地在祠堂里?”楚明允侧头看去,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收回了目光,自语般低叹道:“……他这是打算熬死自己来报复我吗?”顿了顿,他对秦昭道,“让杜越过去看看。”
“接到消息时杜越正好在旁边,已经过去了。”
“呵,”楚明允意味难辨地笑了声,“算他机灵一次。”
“师哥,”秦昭还是忍不住道,“你身上还带着伤,真的不能再等等吗?”
楚明允摇了摇头,轻声笑了,“箭在弦上。”话罢抬手推开了门。
厅门大敞,他缓步走出,满庭影卫整齐划一地单膝跪下,齐道一声“主上”。楚明允翻身上马,目光扫过扑棱着翅膀惊惧飞离的鸦鹊,掌心里缰绳缠绕几圈,修长的指按上了剑柄,“出发。”
禁军统领亲自迎候在宫城外,望见那队黑色人马穿过空旷长街,卷尘而来,远远地躬身行着大礼。
楚明允猛勒缰绳,黑马长嘶刹住,禁卫们在他马下恭敬跪拜,他微眯眼眸遥望着重重宫阙,忽地想起了当年在苍梧山上对师傅的回答:
“我当然要报仇。但是您觉得我的仇人是谁呢,是奉命屠城的匈奴士兵,是策划侵略的主将,还是弃城而逃的官吏?其实都不是,遵从将令,以强伐弱,是定律,错在国弱。”
“我的仇人,是这个天下。”
天际一道惊雷炸响,电光划开苍穹闪过一片惨白亮光,久积的重云轰然崩塌了,暴雨倾盆而落。
宫门大开。
寝殿中悄然无声,李延贞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空茫,目光落不到实处地空了许久,然后撑着榻坐起身来,四下里空无一人。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掀开锦被下了床,恍惚着出了寝殿,一路上竟都见不到人影,远处隐约有混乱喧闹声传来,被雨声盖得模糊不清,无端令人不安,而脚下每步都踩在虚空上一般虚软,似在梦中,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御书房,回过神时已站在了那尊木雕面前。
御书房也空着,唯有缺了面容的绝世美人与他无言相对。
李延贞怔怔地瞧着它,半晌没有动作,他突然一把抓过桌上的刻刀,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雕像上,刀刻沙沙轻响,木屑簌簌而落,他没有一笔迟疑不决,仿佛那模样早已烂熟于心,女子的面容渐而清晰了,眉梢眼角的温润秀雅,唇边的淡淡笑意,一切全都随着记忆回溯到了当年的日光晴好,踏过了满地杏花而来。
刻刀脱手摔落在地上,李延贞退开了几步瞧着它,看了又看,忽然笑了出来,“姐姐,你真好看,我能不能给你画幅画?”
无人回答,他笑容慢慢淡了,伸手取过案上的烛盏点燃了木雕,将那点年少时的暧昧心思烧做一殿幽香。
陆清和端着汤药刚转过宫廊,一群宫娥迎面冲了过来,她忙端稳了药险险避过,看着她们慌恐中撞翻了花架,裙裾沾满泥水也浑然不顾。她心头一紧,转身快步往寝殿赶,直接推门而入,李延贞不在。
药碗跌在地上摔成一摊乌黑药汁,陆清和冲进了雨中,奔走着四顾寻找。皇宫一片混乱,有的地方在厮杀混战,有的地方却空荡死寂,无数宫人逃窜着与她擦肩而过,纷纷扰扰的声音乱糟糟地搅在雨中。
她浑身湿透,胸膛堵得像要炸裂,慌得不成样子。
猛然见到一队禁卫从面前奔过,冲着御书房去了,陆清和正欲拦住询问,突然意识到了不对。这些人虽是禁卫衣着,却是杀气腾腾的架势,方才厮杀的人中她也大致望见了禁卫和侍卫在缠斗。
御书房中有火光闪动,在阴暗雨幕中分外醒目,显然是有人在。
不及多想,陆清和掠身追上,手刀劈过最后那个禁卫的脖颈,夺下他的长刀,她踩在前面那人肩头,一跃腾空翻过,落在了御书房前,横刀挡下他们。
禁卫们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宫娥,面容凶厉,“不想死就闪开!”
陆清和深吸了口气,一震长刀,提声开口:“我是刑部尚书陆仕之女陆清和,奉命保护陛下,乱臣贼子先过我刀下!”
禁卫们彼此对视着,转而一齐扑杀过来。
她眼中竟也毫无惧色,挥刀迎上。
这天地太过吵闹,她耳中又尽是自己心跳的剧烈声响,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殿门是何时打开的。最后一击旋身斩出,陆清和踢开地上尸体,喘息不止,脸上的血立即被雨水冲刷去,她回首撞上一双安静的眼睛,蓦然手足无措了起来。
李延贞静静地看着她,然后走了过来,拉起她冰凉的手,回到了殿中。
御书房弥漫着莫名的香气,窗旁不知什么东西被烧成了一团白灰,窗格焦黑,纱帘也让烧去半边,又被打进来的雨浇得透湿。
“陛下,这是……”陆清和转头看向他,锦帕便贴上了脸颊,李延贞没有说话,专注地帮她将雨水仔细擦去,她微愣了一下,复又笑了笑,没有躲开。李延贞最后将她散落的发拂到耳后,拉着她在旁边软榻上坐下,向外望了一眼,终于开口道:“雨好像又大了?”
陆清和侧耳细听,宫殿外滂沱雨声中夹杂的刀戈金鸣声越来越近,她迟疑片刻,“嗯,越下越大了。”
李延贞点了点头,“难怪这么吵。”
闷雷滚滚,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甲上噼啪作响。
楚明允随手抹去脸上雨水,漠然看着不远处浑身鲜血的侍卫长。宫城禁军早已倒戈臣服,只剩侍卫长还在率人顽抗,在倾轧下垂死挣扎着,声嘶力竭地痛斥禁军统领反叛,又指天咒骂他违逆天命,不得好死。
楚明允忽而勾起唇角,轻笑声尚未融进雨声,人已闪身掠上。侍卫长高举起支撑身形的长刀,悍然挥出,刀剑铿锵相撞,雨水迸溅中他不由被震退了一步,却提着口气,一刻不停地劈斩了出去,嘶吼着拼尽了全力,是能将对方的剑连同骨肉一起狠狠斩断的力量。
长刀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却走了空,砍中了虚无。侍卫长猛地瞪大了眼,不能置信地瞪着面前的男人,长剑一瞬间没柄穿透了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血红的眼中满盛不甘。
楚明允并未看他,而是望着蒙上层层雨帘的恢弘宫宇,声音比雨水还寒上几分,“我就是天命。”
他反手抽回剑,踏过那尸身。冷雨浇洗铁甲长剑,在白玉石阶上漫染开一地残红绝艳。
雨势愈大,狂风吹得窗棂震响,长风穿堂,白烛上焰火一曳而灭,祠堂昏暗。
跪在宗亲牌位下的苏世誉缓缓抬眼,他正对的苏诀的牌位上映着冷冷的光,落在眼底明灭不定。
“父亲,”良久,苏世誉轻声道,“……是我错了吗?”
话音落在寂静中,苏家几代忠魂的牌位静静俯视着他,没有回答。
窗被猛地吹开,凄风冷雨一下子灌了进来。
她听到无数的脚步声踏过骤雨声,清晰地近了,那艳如红莲的男人终于提剑而来,踩过长长血路,推开了厚重殿门。
陆清和霍然起身挡在了前面,她盯着楚明允,握刀的手攥的死紧,还禁不住微微发抖着。她清楚自己的能耐,要对付他身后的黑衣人尚且勉强,遑论是杀伐多年的楚太尉,何况她对楚明允抱有一丝莫名的亲近感,她一点都不想与他为敌,可也更不想看到李延贞死。
楚明允偏头看了过来,脸上没一丝表情。
陆清和硬着头皮迎上他的视线,心中挣扎不安,身后忽然伸出的手将她揽入了怀中。她一愣,李延贞的手覆上了她握刀的手,陆清和整个人僵硬至极,迟迟没有动作,李延贞便轻轻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浑身颤抖着,艰难地缓缓松开了刀。
“当啷”一声,长刀摔在了地上。
一场逼宫就如此迅速地走到了末尾。
第八十五章
宫中混乱局势被迅速稳定了下来,夜雨仍在淅沥不止。
最终出乎所有人意料,楚明允并没有杀了李延贞,而是把他和陆清和一起关入了偏殿软禁。
秦昭长长叹了声气,觉得紧绷一天的神经总算松下一些,推开了殿门。
御书房已经清理过了,新换上的纱帘随风起落,那摊不知何物的灰烬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楚明允坐在桌案后端详着一卷文书,抬眸看了他一眼,“坐。”
秦昭坐下,他将那纸文书递了过去,“看看怎么样。”
“这是什么?”
“分田令。”楚明允道,“要改制的地方太多,我先大概写了几点。”
秦昭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又把文书递了回去,“我看不懂。”
“师哥,”秦昭道,“宫外都解决了,不肯顺服的臣子都软禁在他们府里看守着,刑部尚书陆仕想带着府兵反抗,已经被镇压下去了。”他顿了一下,还是道,“苏府那边,我也派了人过去。”
楚明允手撑着下颌,垂下眼帘,“他还在祠堂里没出来?”
“是。”
沉默半晌,楚明允忽然道:“羽林军直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李延贞已经醒了,但是他们没有接到命令,刚才我让人搜查了一遍,调派的兵符不在宫里,也不在李延贞身上。”
“怎么会,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放在身边还能在哪儿?”话刚出口,秦昭就反应了过来,“……难道他把兵符给了苏世誉?”
楚明允蹙紧了眉,叹了口气道:“多派几个影卫过去好好看着。”
“一旦见到兵符就抢先拦下他吗?”秦昭试探问道。
楚明允轻轻摇头,“不用,看好他就够了。”
秦昭不解,“为什么?”
“君子殉国,”楚明允低声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他会自尽。”
次日朝堂之上,除了被软禁在府的官吏,其他人都早早来齐了,恭候新君。随着晓钟声响,楚明允一身玄黑金纹的帝袍,落座于皇位。
他抬了抬手,一旁的宦官领命上前,抖开手中诏书提声诵读,朗朗回声。底下的群臣起先还满面喜色,听了几句后神情陡然一僵,变得古怪了起来。
这竟是份革改诏令,一扫先前土地政令的重叠混乱,井然有序,却是要抑制豪强肆意兼并,再行整改分划。
底下隐约骚动起来,楚党官员更是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楚明允登基后,自然是能更为横行无忌嚣张跋扈了,可这头一份诏书居然是要革除旧弊,无异于就是在剜他们的肉。
楚明允神情冷淡地扫视过下方,“有异议?”
“这……”几个重臣彼此递了个眼色,最终兵部侍郎许寅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陛下容禀,臣以为……这恐怕不大合适。”
楚明允微挑眉梢,“哦——?”
“陛下才刚刚登基,时局尚未稳定,此时就急于下令大改国策,实在不利于稳定人心,再说原先政令适用已久,虽然少有不足,却也是不足挂齿的,天下更是习以为常了,如果因革改引发动荡,就得不偿失了,还望陛下三思。”
兵部尚书郑冉上前道:“许大人此言有理,臣附议,还望陛下能够三思。”
其他大臣纷纷跟着出列上前,措辞各异,却都明白地表达出要他收回诏命的意思。
楚明允似笑非笑地瞧了片刻,对许寅道:“你上前来。”
许寅略迟疑地小心望向上方一眼,楚明允的脸隐在珠冕之后,晦暗难辨。他定了定神,一步步走上殿中玉阶,楚明允越是毫无动作,他便越是胆战心惊,最终停至离皇位上的人三四步的地方,畏惧地垂头等待吩咐。
出鞘声落入耳中的那一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先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额头撞在阶上,许寅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向上看,映入染红视野中的是楚明允提剑而立的身影,心脏被洞穿的剧痛迟缓地传了过来,未及发出一声呻吟,呼吸就彻底断了。
许寅的尸身歪斜在玉阶上,鲜血沿阶缓缓漫下。
楚明允缓缓抬腕,手中长剑直指下方,剑锋一点血珠凝落坠地,溅开如墨痕风雅至极,他含了冷淡笑意开口:“还有谁?”
殿上群臣全都惨白了脸,冷汗倏忽间袭遍全身。出列的臣子更是面无人色,恐惧得不住颤抖,不敢出声更不敢退回,只能僵立着一动不动。恢弘大殿陷入一派令人窒息的死寂。
“怎么?”楚明允微偏头扫视过下方,声音终于彻底冷下,“你们摆布李延贞的时间长了,习惯了,就忘了我是谁了?”
不知是谁先腿软跪倒在地,随即所有人都跟着跪下俯首,如风扫蓬草一般,殿中涨满万岁之声,浩浩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