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当然,分别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着你。”
金娥再一次露出诧色,目光仔细凝着对面的人,五百多个日夜过去,记忆中的影子已然模糊,可面前的脸庞却异常明晰,用炽热的目光望向自己。
“可我全然不知……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赤怜低下头:“是我的错,我不仅一文不名,还是个女人,甚至不能名正言顺做你的客人,我实在没有颜面见你,不过……”说到此处,她再度扬起头,“我一直在做准备。”
“准备?”
“我已经攒下很多银子,足够替你赎身,带你离开花街柳巷,另谋生路。”
“你要替我赎身?”
“是啊,可惜待我终于攒够了钱财,你却已离开扬州城,不曾留下半点音讯。”
金娥一怔,道:“去年秋天扬州城中闹起疫病,老板娘也染病过世,我才辗转到瀛洲岛来,走得匆忙。”
赤怜只是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都是我的错,是我来得太迟,才让你平白受了许多苦。”
金娥拼命追忆在扬州与赤怜初见时的情形,前尘往事却如海潮一般,将她的记忆一次次推回岸边。
她仍旧不敢相信,在她颠沛流离,受尽屈辱折磨的时候,竟有一个人将她装在心上,默默地为她奔走,四处寻找她的踪迹。
赤怜的话语好似迟来的甘霖,淌过干燥龟裂的大地,使她干涩疲惫的眼角再度泛起湿意。
甘霖源源不断地从赤怜的舌间淌出:“……我四处寻你,却没想到会在瀛洲岛上与你重逢,我虽进过一次天牢,现在却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天牢?”金娥大惊,“那岂不是死囚才会进的地方……”
赤怜立刻安抚她道:“不用怕,我已得天子特赦,如今已是无罪之身。我与你重逢,一定是老天的褒赏。”
说到此处,她的嘴角不由得扬起,眉眼舒展,年轻的脸庞上尽是甜蜜。
金娥却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带着恍惚的神色,道:“这……这未免太过突然,让我先缓上一缓。”
赤怜点点头,道:“当然了,你先好好歇息,你的脸色好生苍白,是不是不舒服?”
“无妨,”金娥摇头道,“只是有些受惊。”
赤怜仔细打量她的面色:“但你的嘴唇也很苍白,是不是赶上了月事?”
金娥的脸颊霎地涨红了,匆匆低下头道:“还没有。”
赤怜追问:“那也快到了吧?”
“嗯……”金娥微微点头,“不过不打紧的。”
“怎么会不打紧,月事迫近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你不必对我隐瞒,我也是女人,我当然懂。”
金娥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每月的几日不便,在男人看来实在不值一提,在她过往接过的客人中,有些偏偏喜欢挑在月事前夕到访,说女人在此时兴致高涨,床上获得的欢愉也能加倍。
爬上她床榻的男人常常陶醉在自以为是的慷慨之中,可惜对她而言,欢愉的记忆并没有多少,烙在脑海中的只有粘腻阴湿的痛苦,经年累月,漫无止境。
痛苦在脑海中反复碾辗,使她的鼻子兀自泛起酸痛,她已是身为人母的年纪,却在一个年轻姑娘的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想到此处,她便倍感羞愧,将头埋得更低,道:“我……我只要歇息片刻就好了。”
下一刻,她被一双胳膊轻轻揽住。
赤怜站起身,站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脸颊埋入胸口。
赤怜的身材高挑而纤瘦,胸膛也是扁平的,尽管如此,她的手臂触感仍与所有男人都不相同。好像是一团云彩,一捧烛火,一只柔软的茧,轻轻将金娥裹入其中。
金娥的心弦剧烈颤摇,争先恐后地将泪水挤出眼眶。
她曾无数次热烈承欢,却从未被如此温柔拥抱。
她与赤怜贴得那么近,泪水在夺出眼眶之前,便率先沾在对方的身上。
赤怜低下头,关切道:“果真不舒服吗?你稍等片刻,我去药铺找些药来。”
金娥用手背在眼睑上迅速抹了抹,抬起头道:“大晚上的,不必麻烦了。”
“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赤怜说罢便转身,背对着烛光,化成一团黑影往夜色中去。
金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向那影子的一角。
赤怜回过身,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的衣袖,而金娥迅速缩回手臂,偏过头躲避她的视线。
赤怜怔了怔,迅速绕到金娥对面,扶着她的肩膀,道:“你不用怕,从今往后,哪个狗杂种敢碰你一根指头,我便烧了他的命根子,就像方才一样。”
金娥微微一怔,道:“方才那样还是算了,只消看着便疼得不行,简直要疼昏过去。”
赤怜耸了耸肩膀,道:“姐姐你何必为他们疼,你又没长那根多余的东西。”
金娥被她的话逗笑了,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舒展,目光缓缓移向她。
赤怜凝着金娥的眼,道:“若是有人进犯,你就将这灯吹熄,我便立刻回到你的身边。”
金娥摇了摇头:“灯这么暗,在外面哪里还看得见。”
“怎会看不见,”赤怜道,“只要是姐姐为我点的灯,多远我都看得见。”
第九章 两全法
金娥还在扬州城的时候,栖身的青楼名叫“寻燕坊”,坐落在市井深处,排场比莺歌楼要大一些。可惜这些排场与她并无关系,她只有一间小小的房间,位于三层回廊的尽头,房间里常年挂着艳俗的红帐,她接客在那里,起居也在那里。
娼妓是低微的职业,从寻燕芳里走出的女子,仿佛天生便挂了耻辱的标牌,首先要承接一轮鄙夷的视线、恶毒的嘲骂,才能顺利汇入人群。扬州城的街市比瀛洲岛热闹得多,但金娥并不经常出门,无形的束缚比有形的枷锁更严苛,一点点挤空她的容身之所,她住进挂红帐的房间,就像是宿进一间柔软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