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赤怜的口吻近乎央求,方才那股蛮横之气已荡然无存,她躬下肩背,将自己摆在极卑微的位置,手臂轻轻抱着对方的肩膀,一双眼自下而上地仰眺,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她已将所有真心倾注在方才的一番话中,就像是商人倒空了钱袋,武者折尽了刀剑,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敬献给对方,她的心魄也因此变得极剔透,好似澄澈的净湖,所有冗余的念头都已荡空,只留下最纯粹的念想。
这便是情爱的伟大之处,哪怕她在飘摇的江湖里不过是个小人物,没有显赫的门第,没有牢固的靠山,甚至没有卓越的智谋,没有精绝的武艺,唯有这片心意,任谁也不能战胜。
心意无高低贵贱,萤火之光犹能照亮长夜,正如此时此刻,她照亮了金娥的眼睛。
金娥呆然地看着她,面前这人的情动是真的,情至深处,无关男女,无关年纪,无关出身,只是一片浑然真心,如璞玉一般,无需雕琢,天生便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丽。自古以来,有多少人被这样的光芒所温暖,在困顿疾苦中寻到希冀与慰藉。
金娥的神色也渐渐亮起来,像是被火团所引燃的细小的残烛,拼命抖出一团鹅黄色的光晕。在她灼热而赤诚的目光中,金娥渐渐忘记了自己所受过的苦,所荒废的时光,即便此刻即是生命的尽头,亦不觉得恐惧。
倘若此刻即是终局,倘若天地崩塌,星野垂暮,人世将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所有桎梏都卸去之后,自己会不会拥抱她?
若是能够与她相拥,是不是连死亡的滋味都会变得甜美?
金娥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赤怜已经等候许久,时光在一片寂静中流淌得格外缓慢,但她的眸子仍旧神采奕奕,热忱不改,倒将她的脸色衬得分外憔悴。
灯火愈是明亮,蜡炬便消融得愈快,垂下愈多的汗水。
她已竭尽全力。
金娥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道:“我怎么会厌恶你,只怕是你看错了我,我其实并不温柔,只是软弱罢了。我沦为娼妓,只是因为没有胆量独自闯荡人世,我救你的命,只是害怕你会出手杀了我……”她越说便越慢,眼角有泪水涌出,匆匆用手背拭去,很快便又涌出新的,她低下头,道,“你看,我明明比你年长,却哭成这幅样子,你看了之后,会不会对我失望透顶。”
没等她说完,赤怜突然倾身凑上前来,以舌尖触碰她的眼角,用至为轻柔的方式拭去她的泪水。
金娥浑身一僵,本能地向后缩,但后颈又落入对方的手掌深处。
她枕在赤怜的掌心,眼睑如蝉翼一般翕动,睫毛轻轻擦过对方的唇瓣。
赤怜缓缓扬起嘴角,道:“你照顾我的那段日子,不管你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在为我敷药的时候,你就只会微笑。”
“是么,”金娥眨了眨眼,“我已不太记得了。”
赤怜点点头,道:“你习惯在人前摆出笑脸,我是明白的,但你的笑容有时就像面具一样僵硬,勉强,真正关心你的人看了,决不会感到快乐,只会感到难过。”
金娥再一次僵住,红帐深处,多少人来人往,与她肌肤相亲,却又何曾有人触碰她的心。
她的鼻根再次涌起一阵涩意,眼眶又酸又烫,很快便被热泪充盈,她羞愧难当,本能地抬手去擦拭,手腕却在半途被对方抓住,硬生生地挪到一旁。
赤怜一面禁锢的手,一面莞尔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眼泪是甜的,我恨不得再品尝一些。”
说着,她便以身践行,再一次探出舌尖。
金娥躲无可躲,被对方舔舐过的地方留下阵阵凉意,她的脸颊泛着绯红,小声道:“这么说来,难道要我天天伤心落泪不成。”
赤怜轻笑出声,道:“人不只有伤心的时候会落泪。”
更多的泪水为快乐而流,情至深处,狂喜不禁,泪水也更甘甜,更美妙。
金娥的脸颊绯红,好似宣纸上晕开的丹砂,一直漫至到眼底,连眼眶都泛着桃色。她透过模糊的视线凝着对方,道:“我实在不值得你如此珍重。”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赤怜揽过她的肩膀,“你尽管软弱,尽管依靠我。我可以扮作男人,你就当我是你的夫君。”
“不,”金娥立刻打断对方的话,“你就是你,你不是男人的替代品。”
赤怜微微一怔,道:“世上会对我说这句话的,就只有你。”
她们再次拥抱,这次的情形便与方才不同,金娥不再躲闪推拒,赤怜的动作也不再急躁粗鲁。她们摸索着接近彼此,饱含深情,极尽缠绵,赤怜怀抱满腔热忱,以指尖为火引,挑起对方身上冷寂已久的炽焰,而后撬开心上人的唇舌,尽情吸吮那饱满甘甜的果实。
爱意是最好的催情剂,金娥平生第一次如此沉醉,浑身的骨头都化作春水,揉进对方的怀中。
今夜云月相缠,漫天皎辉时明时暗,如碧波流转,透过窗棱,倾洒在空寂的房间中。炉膛里的炭火已彻底熄灭,而两人心中的火焰才刚刚点起,仍在熊熊地生长。
赤怜以额头抵上金娥的眉心,道:“姐姐,随我走吧,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回忆的地方。”
两个人的淡影落在地上,交融不分彼此,一直绵延出很长的距离,通往天涯海角的坦途,像是从那里开始。
但金娥却忽地怔住,摇了摇道:“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
“我还在等一个人。”
“什么人?”
“……柳千。”
金娥吐出这个名字,便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柳千是谁?”赤怜的神色一滞,声音也变得低沉严肃,“是男人的名字?”
金娥先是点头,很快又摇头,道:“是男人不错,不过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赤怜更加困惑。
金娥从对方怀中退开少许,凝向窗外的夜色,半晌过后,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是我所诞下的孩子。”
*
她的房间狭窄,红帐陈旧,室内常年点着廉价的熏香,就连枕头都沾上一股俗不可耐的香气。这一切从前使赤怜厌恶至极,但此时此刻,却成了独一无二的美景。
一切都是因为帐中之人。
金娥已精疲力尽,脸颊还带着潮红,眼底的氤氲久久未散,湿润的眸子里溢出满足的神情。
让她满足的不是惯常的男客,而是她身边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