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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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得像是一块化不开的黑珀。
潮湿的木柴在火里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仿佛是天地间除雨声外仅存的响动。
元宝凝着方无相的眼。
他实在不明白,一个人得有怎样的旷世之才,才能把谎话说得如此真诚,如此坦荡。
他更不敢去想,或许方无相并没有这种才能,他坦荡只是因为他从未说谎。
火光贴着方无相的脸颊跳跃,破庙角落里泥塑的菩萨,仿佛附在这张脸上重新活过来似的。挂满蛛丝和尘灰的冰冷面貌,在火光的描摹下忽地变得鲜明而生动。
元宝一生只认金银,不信神佛。
所以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何以生出如此奇妙的感受。
方无相见他神情恍惚,道:“你若是累了便睡一会儿吧。”
“睡个屁!”元宝以残臂撑身,从地上站起来,踱到方无相面前,“你若真的信我,现在就跟我到码头去,将你手里的银子交给船夫,让他载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离开?”方无相大为惊讶,“去哪儿?”
“只要离开瀛洲岛,随便你想去哪儿历练都行。”
“暴风雨中,海上恐怕不能行船。”
元宝往飘摇的窗页外瞥了一眼:“我告诉你,比起将要发生的事,这点动静连毛毛雨算不上,瀛洲岛即将大乱,此刻若是不走,便来不及了。”
方无相凝着他:“你是不是被今夜的案子吓到了。太守和捕头的死虽然疑点重重,但凶手已送命,我方才听见段公子嘱咐衙役给省衙送信,很快就会有人赶来,你不必太过惊慌。”
元宝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咬着牙根逼问道:“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这……”
“好么,你不走我自己走。”元宝把手伸进他的口袋,将一捧碎银抢回来,转身便走。
“你身上重伤未愈,至少等明早雨止再动身。”
“我不能再等了。”
身后一阵沉默。
元宝已走到门边,厉风扑面,凉飕飕的雨丝甩在脸上,说不出的阴冷。他从墙角拿起滴水的红伞,将伞面撑开,一阵风骤然钻进伞底,像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将他扯进万劫不复的漩涡。
他的脚底像是灌了铅,不论如何也迈不出这道门槛。
他长长地吁了一声,回过头道:“方无相!你不是说了要保护我吗?我现在一个人走,一定会死在雨里,你还管我不管?”
方无相一怔,上前迈了几步:“那我先送你去码头?”
“你送我到对岸。”
方无相沉默少顷,点头道:“……好,你等我片刻。”
他将篝火熄灭,又简单收拾了行囊,将粗布包袱斜跨在肩头。元宝一直注视着他的举动,直到他来到身边,才把手里的伞递给他。
递伞的时候,元宝低声道:“你信我一次,我虽没什么大仁大勇,但决不会害你的。”
方无相握紧了伞柄,道:“我信你。”而后伸手揽过元宝的肩膀。
他的身形虽不算魁梧,但也称得上敦实,一条臂膀护住干瘦的元宝绰绰有余,元宝被他一搂,只觉得周身有暖意徐徐传来,烟熏柴草后的淡淡气味萦绕身旁,甚至盖过了潮湿的水汽。
两人共撑一伞,并肩步入滂沱大雨中。
雨下了几个时辰,地上的泥泞更深了,岛上的地势呈现坡状,四处都是河,成千上万条河水汇聚又分开,将土壤割成无数碎块。天地混沌,前无去路,后无归途,举目只有一片苍茫。
方无相好歹有一只行囊,元宝什么也没有,只有将手缩在口袋里,握住一捧救命的碎银。
银子太冷,像尖针一样刺着他的手掌。
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疼痛,将拳头松开,任由碎银滑回口袋深处,而后张开五指,摸索着握住了方无相的手。
*
伞是用来避风挡雨的,可世上偏偏有些人不喜欢打伞。
比如柳红枫。
他将柳千手里伞夺走,又慷慨地赠给了别人,他并非真的需要打伞,只不过是喜欢看柳千脸上气急败坏的表情。
话虽如此,他决不乐意自己的衣服被雨淋湿,既然没有伞,他只能走得比平时更快一些。
他懂得一种神奇的轻功,快到连风伯雨师也追不上,他的肩头仿佛生出一张看不见的屏障,闲庭信步中,便将雨水挡在身外。
世上轻功高手很多,用轻功挡雨的人却凤毛麟角,因为驱策轻功很累,很耗力气,杀鸡用牛刀,实在很不划算。
柳红枫不是傻子,他只会把累人的轻功用在真正必要的时候。
比如追赶段长涯的时候。
他远远地便瞧见段长涯的背影,脚步轻盈,白衣翻飞,好似浊水中的一条清浪,背后的剑匣虽是漆黑的,却在冷夜中泛着乌青色的冽光,锋芒犹未亮出,便已透出慑人的杀气。
明明是单调的黑白色,却令柳红枫心花怒放。脚底生出无尽的力气,一个健步振向前去,转眼便追上了段长涯的背影。
段长涯的黑伞下突然多出一个人。
雨幕茫茫,遮蔽天光,这人好像是凭空从黑暗中长出来的,鲜红的衣衫胜似火焰,洋溢着热忱,灼灼地晃着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