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他不仅这一次出手救人,前几日也恰到好处挺身而出,充当段少爷的左膀右臂。一个陌生人忽地出现在段少爷身边,反复献奉殷勤,先生不觉得古怪么?”
段启昌素来将爱子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此刻被戳到痛处,望向她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既然如此,你可知道他在盘算什么?”
“我并不知晓,”赤怜立刻答道,“我从一开始便无意与他同流合污,我虽然出身贫贱,但自幼便仰慕先生鼎鼎威名,先生的弟子在江湖中行侠仗义,声名远播,怎么会作恶呢?一定是那厮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段启昌眯起眼睛,指尖在茶盏上磨蹭,似乎在反复忖磨她的话语。
赤怜见状,客席上腾地站起身,面朝段启昌的方向,深深鞠下一躬: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断然不是柳红枫的对手,他拉拢我不成,势必会出手报复,威胁我与我朋友的安全,还望先生明鉴,为我主持公道。”
段启昌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微微往南宫忧的方向瞥了一眼。
南宫忧神情专注,像是能够分别看到两个方向似的,密切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接到段启昌的眼神,当即接过话茬,道:“这位柳红枫的背景,我倒也派人查过,他自幼便在花街柳巷混迹,一身武功杂糅各派各家,看不出门路,有偷师学艺之嫌,就怕眼下的刚正侠义也是表面之象,实则人品有劣,心怀鬼胎。”
段启昌乃是名门之长,对偷师学艺的事情,自然是深恶痛绝。听到此处,眉头已皱成一团:“我本以为,只要有一颗侠义的心肠,便可不计出身,一视同仁地交游,现在看来,是我看走了眼。我还要感谢你诚恳相告。”
赤怜当即一惊,露出惶恐之色,低下头道:“先生过奖了。”
段启昌微微笑道:“你将如此珍贵的消息告知于我,我该如何回报你才好?”
赤怜心下又是一惊,这话虽然是在提问,但口吻却全然没有存疑之感,反倒颇为强硬,比起征询,更像是对她的试探。
她仍旧低着头,但目光却微微抬起,径直望向对方,道:“若说不图回报,那是天大的假话,赤怜一直希望能够加入天极门,堂堂正正地习武做人,不知掌门大人可愿不计前嫌,收我入门。”
段启昌挑起眉毛:“看不出你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赤怜道:“在下出身贫贱,因为女儿之身,处处遭受冷眼,迫不得已,只能钻研毒蛊之术以保自身周全,但心中一直存有憧憬,希望能够走上正途。”言至此处,她暂停了片刻,见对方微微颔首,似乎在肯定她的话,她才接着说下去,“当然,我对市井中的是是非非,也比其余师兄弟更熟悉一些,往后若是遇到琐事杂事,犯不着脏了您的手,也可以交给我来处置,我一定倾尽所能,竭力而为。”
段启昌一直待她说完,才徐徐开口道:“拜师之事,不宜仓促,待危机过后再议不迟,你也要仔细斟酌考虑,不可率性冲动。”
赤怜听出对方的试探之意,立刻答道:“当然,一切听从掌门安排。”
段启昌点点头,道:“不过你和你的朋友,天极门自当出力庇护。”
赤怜再一次弯腰鞠躬:“多谢掌门。不过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院中马车里是我的故友金娥。她不通武艺,也不懂江湖纷争,只是个平凡女子,我怕连累到她,只能将她一并带来。但他与柳红枫还有一层解不开的干系,使我忧心不已……”
“什么干系?”
“金娥曾经育有一子,如今却被柳红枫收留在身边,柳红枫若是知道我与金娥交好,那无辜的孩子便会落入危险的境地,若是能将他接回母亲身边,那便再好不过了。”
“我们与柳红枫周旋,本来就该小心谨慎。眼下天极门人多眼杂,暂且只能将你们安置在别处,你大可以将那位小友一同接来。”
听了段启昌的保证,赤怜面露喜色,立刻应声道:“明白。”
这时,南宫忧在一旁开口道:“我倒还有一个想法。”
段启昌拱手一让:“殿下请讲。”
南宫忧道:“若是将那位小友请来,再借他之口,将柳红枫邀来赴约,届时再由段家出面,与柳红枫单独谈过,或许便能不动兵戈地解开误会,更不会惊扰到江湖中人。”
赤怜虽计划将小千夺回金娥身边,却没想到还能利用他来反制柳红枫,听了南宫忧的话,不由得暗暗心惊。再次打量对面两人,见他们神色全无异样,仍是一片淡然,心下更是后怕。
但她既然孤注一掷,择了这条路,便只能破釜沉舟,从绝处杀出一条生机。
于是没等对方出言,她便主动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尽快将小千接回母亲身边。”
南宫忧忖度了片刻,道:“可以,母子团聚,未尝不是一件美事。我们与那位小友不熟,还要劳烦赤怜姑娘多费些心思了。”
赤怜立刻点头道:“哪里,我一定竭力。”
南宫忧道:“从此地往东五里之外,刚好有一处空置的偏院,四周空旷幽静,很适合静养,不如两位先去委屈一下。”
“好。”赤怜应道。
南宫忧放下手中茶盏,起身一让,道:“那就由我带路吧。”
赤怜与段启昌恭敬别过,而后跟随南宫忧出门,再一次步入院中。
她的目光立刻落在马车上。
马车与方才别无二致,可她的心情却全然不同了。方才一番交涉尘埃落定,她心里的石头也总算落地,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在倦意的侵袭下,她的心思就像浸透油纸的水,不由得浮在脸上,脚步也不由得飘起来,急迫之情溢于言表。
她的脚步甚至赶超南宫忧,一直走到马车旁,在咫尺开外站定,侧耳聆听车中的声音。凭借精湛的耳功,她甚至可以听到金娥沉睡中发出的呼吸声,时起时落,缓慢而安详,犹如泉水一样抚过她干涸憔悴的心田。
她在心中暗暗道——金娥姐,很快你就能和小千团聚了。
她的心中满溢着欢喜,并未察觉来自背后的、意味深长的视线。
*
人间的规矩总是残酷无情,当一些人走在阳光下,另一些便注定留在黑暗中。
当金娥在马车中安眠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想到,她曾经居住的房间此刻已化作人间地狱。
地狱中涂满了火焰似的血光。映照在火光中的,有凶煞的恶鬼,也有受难的可怜虫。
但薛玉冠却渐渐分不清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方。
这片地狱明明是他一手缔造的,此刻也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他的神色并不从容,甚至正相反,他很焦躁,在房间里反复踱步,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咫尺外的拷打声使他愈发烦闷,他快步踱到窗边,将窗棱揭开一条缝,让冷风灌进喉咙,如此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好受一些。
透过窗棱,他看到血衣帮的喽啰还守在楼下,乖乖地依照他的吩咐,将四方街道看守严实。这些人还在等待他的指示。可他却没了主意,他费尽心机将柳红枫掳来,结果却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现在,俘虏反倒成了烫手山芋,不论是杀掉还是放走,都难免留下后患。
从莺歌楼的方向远眺,并不能看到远处的海面,但他的耳畔却哗哗作响,仿佛能够听到海面上的涛声。
他恨极了这滔滔的水,若不是被困孤岛,他早就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放任柳红枫与段家互相撕咬,一同沉沦。他开始后悔踩了这趟浑水,他不过是在十年前做了一桩生意罢了,三千多个日夜过去,他为何还要被鬼魂穷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