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薛玉冠暼向自己的手臂,随即瞪大眼睛,盯着段长涯:“你知不知道你是如何活下来,我救过你的命,这里就是你曾经——”
话音未落,他的左臂也离开了身体。
天极剑犹如银河奔流,长虹贯日,喷涌的鲜血如雨般劈头淋下,几度出生入死而不染纤尘的白衫,终于被肮脏的血染得一片鲜红。
柳红枫在愕然中望着那沐着血雨的背影,他看到段长涯压抑已久的愤怒,耳畔再一次响起对方的话语。
——他们都该死,每个伤害你的人都该死。
宛如莺歌楼的情形重演,但这一次,薛玉冠再也找不到第二扇逃出生天的窗口。
在顷刻间失去双手的人疯狂舞动余下的半截残臂,看上去好像损坏的风车一般,不住嘶喊道:“疯子!怪物!早就该死的东西——”
薛玉冠没有能够说完余下的话,因为他的舌头也离开了他的身体,掉在地上,好似一条蠕动的红虫。
段长涯冷笑了一声。
这样的声音从这样一张口中发出,使柳红枫感到极其怪异,在黯淡的荧光中,段长涯的脸上露出全然陌生的阴郁神情,他一把拉住薛玉冠的领子,在后者倒下之前,将血流不止的身躯抵在木棺上。
长剑再次抬起。
薛玉冠满脸涕泪,模糊的视野被一道光劈开,下一刻,一只脚也离开了他的脚踝。
他陷在棺木的凹槽处,发出牲畜一般凄惨的哭号,拼命蹬动双腿,用头撞着脑后的凸木,然而,段长涯只是按住他的肩膀,而后抬起长剑,指向另一侧的脚踝。
剑起剑落,脚踝过后,紧跟着是膝盖,半月骨被连根挖出,血水倒灌进棺材,汇成一片死海,粘稠的波浪随着他的挣扎激荡不止。
腿脚,膝盖,手肘,肩膀……薛玉冠的身躯被一片一片卸下,变成一堆瘫软的烂肉,四散在棺木周遭,而段长涯仍旧没有停下动作,长剑削铁如泥,凡俗之躯又怎能够抵御,若不是触目惊心的血污,他看起来几乎像是在拆解一只木偶。
惨叫声越来越细,后来只剩下抽噎,再后来连抽噎也停止了,全然看不出人样的躯壳倒在自己的血水中,关节根露出森然的白骨,垂垂而死。
*
柳红枫看得胆战心惊。
一场近乎完美的杀戮表演就在咫尺之外上演,从薛玉冠的断肢中喷出的血沫甚至飞溅到他的脸上,带着余温和令人作呕的腥味,殷实真切,挥之不去。
他没来由地想起一些往事,少年时他曾挤在人群里,看到朝廷钦犯被处以极刑,持刀的刽子手身穿鲜红的外袍,头顶还带着一顶同样鲜红的帽子,格外惹人注目。那时候他不曾深思个中缘由,如今却恍然大悟,因为刽子手是注定要沾血的,而白衣实在经不住血色的浸染,一旦沾上便永远洗刷不净,所以跪在地上的钦犯才身着白衣,人头落地后,衣衫也被脏血覆盖,仿佛是耻辱的罪证,永远印在世人眼底,永远遭到世人唾弃。
奇怪的是,在这一场私刑中,段长涯是施刑人,可是他的白衣竟也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色,就像是在无声地宣判他的罪状。
柳红枫庆幸柳千还在昏睡,没有看到如此狰狞的一幕,尽管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盖上了柳千眼睑。
与此同时,段长涯将视线转向他。
在触到段长涯的目光时,他有一瞬的失神,像是被对面的眸子吸去了魂魄似的。在惨绿色的微光中,他仍能够看清那双眼里充盈的血丝,而本该存于眼底的熠熠神采,却仿佛坠入一片赤红色的荆棘海,被禁锢在纵横交叠的藤蔓间,不得脱身。
他曾亲眼见过这双眼中澄澈的光。
然而,他选择关上窗,将光芒彻底隔绝,而后在晦暗之中寻找通往地狱的门。
他如愿以偿,寻到了这条精心掩藏的道路,眼前便是他所放归自由的东西,一个真正的魔鬼。
第一场杀戮已经结束,薛玉冠的生命彻底消逝在一片寂静中,周遭只剩下轻微的水声,来自地底的泉水在暗河中潺潺流淌,但水面却是静止的,叫人辨不出源头,更看不到去向,水流就这样静静地消失在黑暗尽头,正如残存在同一片黑暗中的生命与希望。
柳红枫是这一片死寂中唯一醒着的人。
段长涯向他走来,脚步声笃然坚实,就像徬徨失措的飞蛾终于找到了光芒似的,迫不及待地接近他。
他的喉咙翕动,唤道:“长涯。”
呼唤声像是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片涟漪都没能激起,段长涯一言不发,像是全然没有认出他的脸,只是因为他能够发出一丝声音,才表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段长涯步步逼近,天极剑垂在身侧,剑上沾满了薛玉冠的血,但即便是血也掩不去它的锋芒。新鲜的血淌过纯粹冰冷的铁,好似水流淌过冻土,轨迹拉得又细又长,不断分裂,形成一道纵横交织的网,竟像是段长涯眼底的血丝一样。
倒生的藤蔓缠绕在这个人的周身,洁白的衣衫被血沾染得极污浊,唯有剑还是亮的。
段长涯停下来,停在柳红枫面前,徐徐提起天极剑。
柳红枫屏住呼吸,与之相对的是对面人粗重的吐息声。
他望着咫尺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轻声问道:“小涯涯,你真的要杀我吗?”
他的口吻竟像是诉说情话一样温柔。
长而凛冽的剑尖向他抬起,好似一根急不可耐的手指,迫使他微微仰头。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勾动他深埋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旧伤口,在糜烂的脓疮中发掘出崭新的疼痛,痛彻心扉。
他会死在这柄剑下吗?
世人饱吟诗句,赞颂大浪淘沙、经久隽永的爱,但时光有时却如一滩死水,使腐物变得更加枯朽,在漫长的岁月里浸泡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有谁敢正视人生的悲苦凄绝。
在那一刻,柳红枫的心底生出一丝倒错的快意,在这片无人涉足、血流成河的地狱中,若能被这凛冽的剑光审判。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在摘下侠义的面具,犯下更加深重的罪孽之前,他的灵魂屈跪在这天下第一的利剑面前,乞求着安宁与解脱。
变成一堆的尸骸肉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已破碎,人却要装出完好无缺的模样。
剑光在他眼底闪耀,他的胸口像是被穿出一个豁洞,空虚的皮囊深处回荡着冷风萧瑟的声响。
他缓缓抬起手,越过长剑的锋芒,指尖触到段长涯的手背。
而后,他托起对方的手掌,把天极剑抬得更高,不偏不倚地指着自己的喉咙。
喉咙处的凸结上下滚动,吐出的声音极轻缓温柔。
“动手吧,让我做你剑下的亡魂,生生世世缠着你不放。”
段长涯的手骤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