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柳红枫将伞面收起,捻着伞柄甩出一条回旋,伞尖和伞尾依次擦过一根翎的轨迹,将它们从空中扑开。
他听到一夜梦骤然散了形貌,次第落进海面所掀起的细密的轻响,好似一串徒劳的脚步声。
但只有两次而已。
第三根翎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往更深的夜色中扑去。
他大惊失色,回身高喊道:“段公子当心!”
他的语声快不过暗器本身。
柳红枫眼睁睁地看着银光撕开夜色,锋芒犹如一道闪电,在一瞬间迸起漫天火树银花,往段长涯的周身疾驰而去。
段长涯站在一块孤礁上。
他已无处可躲。
*
段长涯并没有躲。
在瞧见柳红枫开伞的顷刻,他便明白自己无处可躲。行凶者动用精锐暗器,等待天时地利,赶在此时此刻出手,为的就是置他于死地。
遇上这样的敌人,他还能往哪儿躲。
但他并不慌乱,他自幼武修,熬得半生清苦,摒除万般杂念,锤炼出一颗坚韧的心魄,为的便是应付眼前的局面。
躲不过便战。
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手伸向背后的剑匣。
佩剑如行云流水一般鱼贯出鞘,横在他的身前。
这剑身极长,长过了常人所能驾驭的极限,若是常人耍弄它,别说杀敌,就连避免自伤都不容易。
但他的身法大开大阖,剑在手底舞动,犹如一条灵动的银鞭,哪怕脚下仅有方寸的立足地,仍无法压抑他的剑势。
剑势如虹,他已辨出暗器的轨迹,在侧身的同时扬臂递剑,就在翎筒散开的前一刻,长剑的剑锋划出一条弧,刚好抵住其尖端。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剑镡处一弹。
震动顺着长剑扩散开,好似黄昏时分城楼里的钟鸣,在疾雨中荡出壮阔的波澜。他周遭的空气被压紧又迸开,好似弯弓放矢,将暗器的轨道生生地弹了回去,重新向岸边驰去。
一来一去,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一夜梦已失了控制,银针散落满天,骤然亮起的银光像蛛网似的罩在人们的头顶。人群登时惊呼连连,作鸟兽状四散,争先恐后地避开银光落下的地方。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慢了。
那人置身于众目嘈杂处,本来并不起眼,现在人群四散奔逃,只剩下他还站在原地,面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身上看不到一处外伤,但却像是刚刚遭受了一次重创。
柳红枫一惊,即刻纵身而起,掠过水面,跃至那人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银针落处推开。
那人被他冷不丁地一推,仰面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银针悉数落进岸边的砂砾中,很快便被雨水盖过,不见了踪迹。
那人突然从地上跃起,手底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径直刺向柳红枫的喉咙。
柳红枫侧身一闪,同时抓住对方手腕:“兄弟,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你就这么报答我的恩情吗?”
那人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挣动手腕,从柳红枫的钳制中抽身,再次提剑刺来。柳红枫即刻出手,在咫尺外拦下他的攻势。
掌功对剑法,两人出手极快,转眼便过了十数招,剑刃的锋芒在柳红枫的五指间交错闪动,数次贴着他的指根划过,只要稍稍偏离少许,便能将他的手指割断。
然而,柳红枫平日里总是翘兰花的尾指此刻突然争起气来,灵巧地翻动,一面躲闪一面佯攻,那人从未见过这般掌法,愈发落得下风,终于手心的穴道被对方戳中,登时五指一麻,短剑滑脱,转眼便到了敌人的手里。
柳红枫将剑锋转了半圈,抵住对方侧颈的死穴。
那人偏头瞪他,满面尽是凶光。
柳红枫道:“唐兄弟,你说你糊涂不糊涂。”
“你怎知我姓唐?”
“你的暗器是一夜梦,你的功夫是唐家独门心法,你若不出手害我,或许我还没有实证,但你已经对我出手,还指望我又聋又瞎吗?”柳红枫说着,将手里的短剑压得更狠了些,在那人颈上压出一条红痕,“顺便提一句,唐家擅远攻,弱近战,你在我面前没有胜算的。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你是不是将唐家的蚀骨散卖给一个黄杉的娼妓?”
唐家子弟露出惊色,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道:“不错,是我卖给他的。”
“敢问那姑娘是哪路人?”
“她是哪路人关我屁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可知道她用你的毒犯了命案。”
“她出钱我就卖毒给他,她愿意杀谁就杀谁,我唐家的生意自古就是这么做的。顺便提一句,你口中的命案断然与我无关,因为若是我给人下毒,绝不会让你抓住把柄。”
那人说完,眼中凶光毕露。
柳红枫冷笑一声,道:“我以为唐家已在十年前金盆洗手,不再接伤天害理的生意,原来还留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叛逆小主。我看还是等段公子回来,再与你一起算总账吧。”
段长涯已经回来了。
他浑身已被大雨浇透,原本洁白的衣衫和浅淡的发丝上,都沾着殷红的血迹。他的怀里抱着一具尸身,左右肩各抬着两个,背后还驮着另外两个,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绑在铁索上的七个人全都带了回来。
死者一共七个,高矮胖瘦各异,都穿着相似的衣服,不过衣料都被铁索勒成了破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们的身上到处是伤口和瘀紫,没有受伤的地方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肚皮和脸颊都肿了不止一圈,脸上的五官血肉模糊,几乎无法辨出人样。
他们都是雀背坞的船夫,从死状上看,他们曾被绑在沉甸甸的铁索上,活生生沉到水里,清光涯底礁石密布,大浪滔天,他们被卡在礁石之间,手脚受缚难以脱身,在浪头的反复击打下,被活活拍晕淹死的。
死状如此,已经很难勘查出行凶者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