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二庄主出门时,穿的是不是你的衣裳?”
“是,是我的……”
“我安排你照顾他的起居,可你竟然让他穿你的破烂衣裳出门?!”
晏月华疾言厉色,语声如雷,迸出十足的中气,将头顶的房梁震得微微发颤,余音出于怒意而颤抖着,绕梁不散,也将兰芝震得直打哆嗦。
“是我考虑不周,是我怠慢了二庄主,都是我的错……”兰芝语无伦次道,头低埋向胸口,目光偷偷抬起,往晏月华脸上瞄了一眼,只见往日里脾气平和温厚的庄主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紧紧颦着眉心,眼锋如刀,锐利的视线径直穿进她的眼睛。
她吓得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晏月华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兰芝,你败坏了晏家的颜面,害二庄主受人折辱,依照祖训,我应当将你逐出家门,不再用你。”
“不要,庄主,求你不要赶我走,外面……外面现在好危险,别人说……说瀛洲岛上尽是杀人的魔鬼,我……我还不想死……”
她自幼便呆在晏家宅院里,继承母亲的衣钵做仆佣,伺候庄主起居。虽然衣食无忧,但从来没有出过岛,不曾知晓外面的模样。
晏千帆坐不住了,他走上前去,一面将女孩扶起来,一面安抚她的肩背,柔声道:“兰芝,没事,别怕。”
晏月华板着脸道:“我依家规办事,你这是唱哪一出?”
晏千帆抬起头,道:“大哥,借兰芝的衣裳是我一意孤行,是我非得强迫她的,你叮嘱她事事听我吩咐,她没有违背我的命令,说明她讲信用,守承诺,依照祖上的规矩,总不至于把这样的良才驱逐出门吧。”
晏月华眯起眼睛:“看来你是打定主意非要袒护她了?”
“是,”晏千帆答得毫不犹豫,“大哥,我从小就比不上你,你为晏家操劳多年,可我却只会拖老祖宗的后腿,如果你想罚,就罚我一个人就好了,要打要骂,我绝无怨怼。”
一番话毕,他直直迎上兄长的视线。
晏月华也凝着他,眉心皱成一团。
他们的目光不似兄弟,倒像是彼此提防、互相猜忌的敌人。
“咳咳,”柳红枫假意发声,从旁插话道,“晏庄主,千帆他才受了重伤,需要静养,我看你还是网开一面吧。有什么过错先记下来,下次再罚不迟。”
晏月华阖上眼睛,长叹一声,道:“好,我不罚你,也不罚兰芝,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从此刻开始,你不许再踏出铸剑庄一步,除非我需要你,否则直到武林大会结束,你再不要露面。”
“大哥……”
“晏千帆,你不是重情重义么,你敢不敢像兰芝一样讲信用,守承诺,你敢不敢答应我?”
晏千帆低下头,像是忍耐着巨大的痛苦,良久过后,终于发声道:“我答应你。”
晏月华点点头,而后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孩:“兰芝,你今日不必再伺候他了,这些天多有劳烦,你也辛苦了,先回房间去休息吧。”
“庄……庄主,我不累,我还可以干活。”兰芝仍是一脸惧色。
“没关系,我不会赶你走的,你放心去吧。”晏月华的口吻变得平淡如常。
兰芝微微点头,带着满脸疑色,又往晏千帆身上瞥了一眼,见后者对她颔首示意,才终于转身离开。
晏千帆目送兰芝走远,才露出诧色,问道:“大哥,你不找人看守我了吗?”
晏月华道:“晏家的剑不如西岭的枪,我也不比你这般年轻,倘若你真的背我弃我,凭我的本事,又怎能拦得住你?”
晏千帆呆然站在原地。
晏月华发出一声轻叹,道:“你喜欢江湖道义,我便以江湖道义待你,不再强迫你。只是……”他停顿了片刻,像是被自己的话哽住似的,“你若选择离开,便再也不要回来了,从今往后我晏月华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
说罢,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转向一旁,道:“枫公子,小千,辛苦了,随我去外厅用茶吧。”
晏千帆哑口无言,只是睁大了仅存的完眼,目送兄长的背影消失在房门边。
兰芝先一步离去,晏月华带走了柳红枫和柳千,其余下人也被遣散,房间里只剩他一个。
没有人看到他眼底浮起的酸楚。
*
西岭雪山,险峰环抱,云烟缭绕,终年凛寒,这片苍凉荒芜的景致,千百年从来不曾变过。
这里也是国之边疆,官道出山后便至尽头,此后只有绵绵荒野,往西是藏地高原,向南是大理洱海,不仅气候冷峻,人烟稀少,而且盗匪横行,凶险异常,是来往商旅的噩梦,就连平南王府的官兵也不愿在此驻扎,想尽借口推脱职责,一年到头也瞧不见影子,唯有西岭寨立于雪山脚下,寨中百余人同心协力,与恶匪周旋顽抗,镇守一方太平。
十年前,晏千帆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
那是他不过十岁出头,对江湖的认识仅限于娘亲的枕边细语和压箱底的潦草话本。他将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英雄侠客,将自己的旅途想象成一场威风凛凛的远征,藉此驱散远离家园的恐惧。
但他的征程远不如故事里来得顺畅,一路上温度骤降,他早早便染上风寒,裹在厚厚的毛毯里,仍旧不住地打喷嚏,喷嚏里竟还伴随着鼻血,因为他在温润的海滨出生,全然难以习惯雪中的干冷。山间常有强风吹拂,如刀尖割面,即便是朗晴的日子,地上的雪花也被卷至半空,一通乱舞,像小虫一样钻进他的衣襟、袖口、后领,将他蛰咬得浑身难受。
比天气更寒冷的是西岭寨人的眼光。
“那铸剑庄算什么东西,祖祖辈辈都是势利眼,看到咱们当家英明神武,得了平南王的赏赐,就假情假意送来几把剑,想跟咱们交朋友了。”
“你这话说的,人家有心与咱们交好,不是还送了个小少爷来么。”
“就那个晏千帆?女里女气,一副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模样,来了也是白吃白喝的主儿,平白浪费粮食。”
“那倒不至于吧,我看他也在学武呢。”
“学武?你可别逗我了,我方才还瞧见他被少当家打得哭鼻子呢。”
起初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晏千帆还要兀自神伤一阵,但几日过后,他便连伤心的力气也没有了。西岭寨中人人尚武,武馆中甚至能看到女子和小儿的身影,除练武之外,各家各户还兼着耕种、纺织、畜牧的活计,勤勉劳作,自给自足,像他这般笨手笨脚、养尊处优的小鬼,过了几天寨中的日子,就像脱了一层皮。
更何况,他哭鼻子的传言也是真的。
自从他住进晏家,生活起居便由安广厦一手安排,习武修行也不例外。
安广厦彼时刚刚年满十四,却已在寨中主事的会议上崭露头角,主动揽下任务,制定计策,为父亲分忧解难,被众人尊为少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