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莺歌楼里大都是女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尖叫的嗓音却是相似的,又锐又细,像是吹得太过用力而破了音的唢呐,将凝滞的空气撕开一条口子。
就连屋檐上沉积的油灰都被震落下来。
“怎么回事?”孙老大率先冲至堂前,身后还跟着几个喽啰,每个都是一脸悍相。
“有人,有人中毒了……”第一个尖叫的姑娘唇齿打战,断断续续地说,一边抬手指向玲珑台。
玲珑台是莺歌楼里最尊贵的席位。有最好的姑娘伺候,珠帘半垂,红烛朦胧,青烟缭绕,芳香四溢,风景一片旖旎。
可惜,再好的风景,死人都是无福消受的。
三个男人趴在檀木桌上,从脖子到耳根的筋络都高高爆起,泛着不自然的靛青色,三双手掌搭在桌面上,关节因为痛苦而用力勾着,好像鹰爪一般狰狞。指甲嵌进桌面寸把深,缝隙中淌着血,紫黑色的血。
很显然,这三人已断了气,他们坐在莺歌楼最尊贵的席位上,中毒而死。
服侍他们的姑娘叫金娥,方才的满堂尖叫,便是从金娥开始的。
金娥坐在地上,手边是摔得粉碎的瓷碗,她已经吓得脸色苍白,魂不守舍,顾不上打理凌乱的衣衫,雪白的胸脯几乎暴露在空气中,不住地起伏。
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道:“我……我方才给三位爷添了酒,就去续香烛,转个身的功夫,三位爷已经倒在桌上。那酒……那酒……”
“那酒你喝了么?”说话的是另一个女人,翠姨。
翠姨是莺歌楼的鸨母,比金娥年长得多,体态丰腴得多,神色也镇定得多。
金娥瞧见翠姨,立刻扑上去,抱住翠姨的腿:“没有,我没有……三位爷没赐酒给我,我怎么敢……我连碰都没有碰过……”
酒碗就放在死人的手边,翠姨往碗里瞧了一眼,只见酒浆中似乎浮着一丁点白色的结晶,随着涟漪微微飘荡,她的脸上霎地变了色。
客人的脸也变了色,他们把真金白银扔进花街柳巷,是为了睡姑娘,不是为了喝毒酒。
翠姨扑通跪了下来,跪在金娥的身边,肩膀随着抽泣声抖动:“……各位贵人,公子,奴家不曾在酒里下过毒,各位爷都是小店的贵客,奴家怎么敢存半点害人的心思呢……方才各位爷都喝了奴家的酒,难道还信不过奴家吗……”
她的年纪虽然不小,哭相却是极尽柔弱娇嗔,嘴唇轻颤,睫毛抖动,眼泪淌过眼角的沟壑,闪着晶莹的泪花。
这是她花了几十年功夫锤炼出的一身媚骨,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赢得男人的怜惜。
她对自家人有多凶煞,对客人就有多甜媚,在冷暖之间转换自如,好似瀛洲岛上忽晴忽雨。熟悉她的人甚至给她安了个“阴晴夜叉”的绰号。
好在武林大会在即,瀛洲岛上云集各路闲人云集,男客们大都不认识她,看到她的哭相,一个个都被媚住,纷纷露出怜色。
有人开口问道:“依我看,准是有人在酒里下了毒。”
金娥猛地抬起头,道:“玲珑台上除了三位爷,就只有端酒的小二来过,酒……酒是他端上来的……”
众人的目光齐转,落在店小二的身上。
翠娥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抓住店小二的肩膀,用力摇晃,口中质询道:“元宝,是不是你?”
这店小二虽然名叫元宝,却没有半点富贵相,脸大眼小,头发蓬乱,身上的粗布衫打满了补丁,活像是行走在花街柳巷里的一只老鼠。
他先是一惊,随后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翠姨给身后的孙老大使了个眼色,低声令道:“搜。”
立刻有两名喽啰迈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元宝的两只胳膊。元宝本就生得瘦小,被架得双脚腾空,孙老大顺势按住他的肩膀,抬手就是两个耳光,响声脆亮震天。
莺歌楼里寂静一片,只剩下耳光的余响回荡在屋檐下。
孙老大将元宝打蔫儿之后,便动手在他口袋、袖筒里一通翻弄,果真翻出一只小瓷瓶。他将瓶塞拔开,将瓶中物倾倒在桌上,竟是一捧淡白色的粉末。
翠姨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是毒药吗?”
元宝睁开一双肿眼,瞧见桌上的药瓶和粉末,登时脸色煞白,双腿在空中蹬动,用含糊的声音道:“不是的,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为何在你的口袋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他的话音未落,肚子便被孙老大狠狠砸了一拳。
孙老大练过几年功夫,拳头硬如钢铁,下手从不留情。元宝哀号一声,嘴里吐出一口酸水,像油锅里的虾米似的蜷作一团。左右两名堂卫松开手,任由他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翠姨低下头看着他,道:“元宝,我好心收留你来莺歌楼,哪里有亏待的地方,你直说便是,可你竟恩将仇报,在我店里下毒害人,你,你这是想我死啊……”
翠姨话里带了哭腔,像是一声号令,孙老大立刻抬脚,往元宝背上踹去。
脚比拳头更有劲,一下接着一下,元宝蜷作一团,用胳膊紧紧捂住脑袋,腿脚不停抽搐,身上隐约传来筋骨撕裂的声音,和闷哼一起淹没在捶打的响动中,细不可闻。
孙老大踹到第七脚,终于停下来。
他停脚并非因为心生恻隐,而是被人拦住了。
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人,急吼吼地挡在元宝身前,道:“这位大哥,手下留情啊。”
孙老大眼睛一横:“你认识他?”
那人摇头道:“不认识,但你再这么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孙老大眯着眼打量他,只见此人额宽眼黑,嘴唇都比常人更厚实几分,身披一件朴实青衫,膝肘处打满补丁,实在不像是风月场所的嫖客,倒像哪家的落拓书生混进来蹭吃喝的。
想到此处,孙老大脸色更加不悦,怒斥道:“关你屁事,这晦气玩意在酒里下毒,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屁话可说!”
柳红枫一直在角落里注视着堂中的状况,此刻偏过头,问道:“小千,你有屁话说吗?”
柳千翻了个白眼,用脆生生的嗓音嘟囔道:“世上哪个傻子投完了毒,还把毒瓶留在自己身上。”
柳红枫点点头,道:“我看也是。”说罢转向身边的姑娘,柔声道,“姐姐,可否借你的钗子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