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冯广生冲他挤出笑容,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牙,再一次把油纸包展开,递上前去。晏千帆迫不及待地接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才依依不舍地往嘴里送。
冯广生在一边看着,冷不丁问道:“今儿个是不是安大哥又责骂你了?”
晏千帆差点噎住:“你怎么知道?”
冯广生反问道:“你跟随他习武,应该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倘若不是心里有事,干嘛大半夜往外跑?”
晏千帆点了点头,捧着半只包子,面露黯色:“他要是责骂我倒还好,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冯广生一怔,随即哈哈笑出声:“老弟,是你多虑了。”
晏千帆不解。
冯广生耸耸肩膀,道:“他这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瞧不上眼的人,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形同陌路。唯有对器重的人才会严厉。至于失望,那再正常不过了,这家伙对己对人都苛刻得令人发指,一年到头都在失望,寨里的年轻人有很多,时常在武馆切磋比试,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个让他满意的。”
“是这样吗?”晏千帆不禁睁大了眼睛,“他没有放弃我?”
“当然没有啊,你是不知道,那天他还对我爹说,想过些日子就带你进武馆,和其他人一起习武,还让安叔亲自传授你枪法。”
晏千帆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他还说过这种话?”
冯广生伸手去戳晏千帆的胸口:“那可是西岭枪法啊!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好好跟他学,早晚能出人头地。”
晏千帆点头如捣蒜,隔了一会儿,又皱眉道:“可是他的家传功夫,真的可以教给我一个外人么?”
“怎么不行,”冯广生摆摆手,“我们西岭寨没有你们那么多破规矩,很多人一开始也是从外面来的,不过说实话,这些年新人是越来越少了,反倒是旧人走得越来越多,安叔也是无人可用,才会破格提拔你吧。”
晏千帆更是困惑:“他们为什么要走?”
“你傻啊,”冯广生翻了个白眼,“西岭寨的生活穷困不说,还要时时冒上生命危险,时候一久,大家心里难免有怨气,谁不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谁不羡慕荣华富贵的人家,若不是前些日子受到平南王的嘉奖,士气大振,可能走的人比现在还多。”
“可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日子也未必快乐。”
“他们哪知道啊,人就只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不也一样么?”
晏千帆一怔,而后露出愧色,低下头。
冯广生伸了个懒腰,将目光投向远处,用自言自语般的口吻道:“要说寨中的小辈哪个真的没长花花肠子,也就只有安广厦了。就你嘴里的包子,他也喜欢得很,他常常说,这包子馅儿用的是野山猪肉,包子皮用的是平南王赏赐的精磨白面,就连京城里也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小时候大家都信他,可是自从有大人外出归来,带回来那些个蝴蝶酥,莲花酥……小鬼们吃过一次,就再也不信他的话了。他的威风再大,也不能左右别人的想法。”
晏千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
“我?”
“你想不想走,想不想过荣华富贵的生活?”
冯广生先是一怔,很快皱眉道:“你瞎说什么,我是他兄弟,我当然要跟他站在一起,我爹跟他爹并肩行侠仗义一辈子,我也要追随他一辈子。别的事情都不重要。”
“哦。”晏千帆点点头,“那我也想跟你们一起行侠仗义。”
冯广生惊讶地望着他。
他被一阵懵懂的昂扬情绪托着,好似油纸包里透出的青烟,轻飘飘地向上飞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振奋。过往只存在于故事里的至美之物,在这一刻凝出具体的形貌,沐浴在朗澈的星辉下,宛若新生。
——那是足以驱散沉积的污垢,让一颗心永远闪耀不止的鼓动。
冯广生凝他许久,终于移开视线,道:“我没意见,你自己跟安大哥说吧。”
那一晚,晏千帆蹑手蹑脚回到安家的院子,却发现自己的房间亮着灯。安广厦正四处搜寻他的去向,冷不丁瞧见他的影子,立刻快步迎上前:“你去哪儿了?”
晏千帆低着头:“我……我就是随便出去走走。”
安广厦仔细打量他,看到他手心的油光,摇了摇头,道:“你见到冯广生了吧。”
“是。”晏千帆小心翼翼地应过。
安广厦又问:“烤包子好吃么?”
“好吃!”晏千帆毫不犹豫地答过,立刻又改口道,“不是,其实我……”
“没事,我只是问问,”安广厦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话,“明晚去冯叔家里吃饭,你也一起去吧。”
“好,我可以帮冯婶砍柴!”
安广厦噗哧地笑出声:“你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谎?”
“不至于吧。”晏千帆涨红了脸。
有一些人,一些事,就像是藏在深山中的湖泊,你非得亲眼看一看那粼粼波光,亲耳听一听那汩汩鸣动,才会相信原来天底下竟有这般美好景致。
安广厦虽然习惯严以训人,却并不擅长赞誉的言辞,几度欲言又止。倒是晏千帆率先开口道:“安大哥,我若是学会了西岭枪法,往后就永远留下来,留在这里,和你一起行侠仗义,好不好?”
安广厦沉默良久,直到晏千帆浑身不安,才忽地凑近对方,张开双臂,将这一双尚且年轻稚嫩的肩膀揽进怀抱。
第二日,安广厦将晏千帆带入武馆,并当众宣布要授他西岭枪法的消息。
那是晏千帆人生中至为快乐的时刻。
*
一晃十年。
西岭地界向南,地势骤降,低洼处有一片连绵的湾地,被当地人称作阴阳湾。湾底是一片密林,高木遮天蔽日,林中阴湿沉闷,瘴气横生,步入其中,仿佛从生地步入死地,
然而,阴阳湾也是翻越群山,去往南疆的必经之路。
除了环境恶劣,阴阳湾也是盗匪聚集的地方。恶盗悍匪常常徘徊在密林边缘,在商旅穿过瘴地,疲惫不堪时候发起袭击,谋财害命。传闻近日盗匪得了外濮国叛、、、党的支持,变得愈发张狂。
南疆有侯国诸多,其中地域最广的是外濮,本与中原合盟交好,太平相安数百年,但不久前却传出太子被囚,叛贼谋逆的消息。外濮虽然盛产琉璃、珠玑、丹砂等珍奇器物,但柴米油盐无不匮乏,刀剑兵戈更是稀少,为了争权夺利,叛贼不惜与盗匪联手,变本加厉,竟为了抢掠粮食,屠了阴阳湾畔一座无辜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