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晏千帆心下一悸,这才意识到对方不过是个孩童。
“你吞了什么?快吐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捏住小鬼的两颚,施力挤压,强迫对方把嘴巴长成一个圆形,两排牙齿上下分开,把衔在齿间的东西松开。另一只手则绕到对方脑后,掌心向后脑勺一拍。
小鬼被他上下夹击,本能地缩动肩膀,呕了一声,把嘴里的东西整块吐出来。
是一只蜡丸,骨碌碌地滚过腐叶堆叠的地面,往叶片间的缝隙中滚去。
在消失踪迹之前,它被冯广生稳稳捏住。
冯广生弯腰拾起蜡丸,送到眼底仔细凝视,只见蜡丸表面烙着两排深深的牙印,只消稍加施力,蜡壳便迸开了,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翻着一股异样的寒苦。
冯广生低头一嗅,脸色骤沉:“这蜡丸里藏有剧毒,还好方才小鬼没将它咬破,若是整颗吞下去,现在怕是性命难保了。”
晏千帆神色震惊,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
冯广生也低下头,将视线投向小鬼,沉声道:“有人派你来刺杀我们,是不是?”
可惜那小孩子像是听不懂冯广生的话,只是不住地蹬腿,踢打,目光轮流扫过对面来势汹汹的大人,眼神中含着惊惧,也含着凶狠,就像一只暴躁的小兽,饶是被逼至穷途末路,仍旧不愿收起爪牙,哪怕他稚嫩的爪尖实则脆弱不堪一击。
晏千帆望着他,像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团熟悉而又久违的影子,眼神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手上的力道也放缓了不少。
西岭寨众却没有那般好脾气,有人道:“南蛮都是害人的东西,一个都不能姑息!”
“你们别伤他!”晏千帆高声喝止,同时分出一只手臂将那小鬼抓住,揽至眼底。与其说是为了制伏他,倒不如说是为了将他护在背后。
冯广生望着晏千帆:“老弟,你冷静些,万一还有别的阴谋……”
“他只是个孩子,还能有什么阴谋,”晏千帆说着,用食指与拇指箍住小鬼的手腕,掸着袖子往上推,一直把粗糙宽敞的布料推到肩膀附近,露出细瘦的手臂。
臂上竟有横横竖竖许多伤痕盘踞,有些尚未结痂,边缘缀着大大小小的血珠,看起来分外狰狞,像是蜘蛛织了一张殷红的网。
晏千帆道:“天底下哪有刺客会受到这般拷打折磨,还要把毒药藏在舌头底下,时时刻刻准备赴死。就算要处置他,也该先问清楚原委。”
众人一时语塞,最终是安广厦的话打破了沉默:“要救他也行,让我先搜过,以防万一。”
晏千帆点点头,立刻站起身,为对方让出一个位置。从小到大他都不爱听别人的话,唯独安广厦的话,在他心里的分量重若千钧。
安广厦蹲在小鬼面前,两只手又拍又捏,将对方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小鬼黑着脸,呲着嘴,喉咙深处不住发出咕噜声,手脚受制于人,便用牙齿撕咬反抗,安广厦只能一次次将他拍开。
一番搜身完毕,安广厦舒了一口气,道:“没有藏别的武器,大家放心吧。”
少当家的话不仅对晏千帆奏效,对西岭寨的其他人也如金玉一般笃实。没人再出言不逊,反倒是一个面向温厚的汉子挺身而出,道:“让我来同他谈谈吧,我会讲南蛮话。”
“那就拜托水哥了。”
水哥今年四十有余,从前在南蛮一带跑镖,为人仗义勇猛,在商旅之间颇有人望,后因故受了内伤,在阎王殿门口走了一遭,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再无法恢复从前的功力。他索性关了镖局,留在西岭寨充当翻译。
水哥家里也养了一大一小两个娃娃,正值调皮叛逆的年纪,所以他对付小孩子是一把好手。只见他蹲在南蛮小鬼面前,神情时而温柔,时而严肃,与对方交谈一番后,转回同伴身边,道:“这孩子名叫阿吉,是外濮人,本来只是平民百姓,几日前被盗匪毁了家园,杀了爹娘,还劫了他的姐姐,要他扮作孤幼,守在阴阳湾里,伺机刺杀西岭寨人,他若敢不从,就要他姐姐的命。”
南蛮话虽与汉话大相径庭,但“姐姐”一词的发音却很相近,阿吉虽听不懂水哥的说辞,但听到对方吐出“姐姐”两字,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冯广生皱眉道:“这帮狗娘养的恶徒,竟强迫小孩子来干杀人的勾当。”
水哥的神情凝重:“依照他的说法,像他这般受迫行凶的孩子不止一个,前路上我们要分外当心。”
晏千帆的眼睛转了转,道:“水哥,你能不能问出盗匪藏身的地方?倘若有小鬼引路,我们找起来也会更容易些,我已经等不及想教训那帮混蛋了。”
水哥心领神会,回到阿吉面前,操着南蛮话问道:“盗匪将你的姐姐抓到哪里了,告诉叔叔,叔叔这就去救她出来。”
阿吉一惊,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背抵着榕树干,抿着嘴唇不说话。
水哥回身一指:“你面前这三位使枪的哥哥,人称西岭三侠,是西岭山最厉害的人,只要有你的帮助,咱们一定可以把你姐姐救出来。”
阿吉面露狐疑之色,仍旧缄口不言。
“他好像不信我的话,难办啊。”水哥苦笑道。
“让我试试”晏千帆上前一步,在阿吉面前弯下腰,指向自己背后的枪杆,故意用慢悠悠的口吻道:“你若是不信我的本事?要不要我露一手给你瞧瞧?”
*
阿吉没有说话,但望着晏千帆的眼神却变了,饶是灰蒙蒙的脸色,也掩不住眼底溢出的憧憬。
哪个小孩子不渴望英雄呢。
晏千帆太清楚了,在阿吉的身上,他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一次次从泥泞的土地上爬起身,用颤抖的手指一次次握住枪杆,重复着看似不可能掌握的招式,只为了将遥远的憧憬化为现实。
他扬起手臂,探向背后,反握住枪杆。
哪个男儿不想把梦想握在掌心,他的梦想就是这一条细长浑圆的乌木,历经岁月砥磨,变得光滑而驯服,质朴却刚劲。
他振臂发力,枪杆盘在腕上绕了一圈,是一招“潜龙出水”式,带出一阵罡风。缀有红缨的枪头笔直向前一挺,枪尖银花次第绽开,拖出一条明亮的轨迹,越过阿吉的头顶,扎扎实实地钻进榕树干里。
榕树少说有百年之龄,树干粗壮,爬满盘虬的纹路,饶是几个人手拉手都未必能围上一圈。晏千帆这一枪刺去,却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勃发的力量使偌大的树干摇撼不止,枝桠在抖动中甩出数不清的藤叶,扑扑簌簌落在地上,像是降下一场密雨。
十年苦练,他的枪法早已经臻入佳境。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技艺,使出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他勾起嘴角,对阿吉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微笑。
这一抹笑容中的含义,无需言语便能传达。
没等水哥开口,阿吉便松开拳头,扬起一张消瘦的小脸,用舌头舔舔嘴唇,咿咿呀呀吐出一串字句来。
水哥听过,面露喜色道:“他说他乐意为我们带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