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片刻的失神过后,他猛然惊觉,是桥塔要塌了。
火舌翻卷,骤然掀起一股赤红色的巨浪,几乎与此同时,安广厦高声道:“快退开!”抬起两只手臂分别揽住晏千帆和冯广生的肩膀,将全部力气倾注在臂上,推着两人纵身疾退。
晏千帆踉跄着退了几步,眼睛仍然笔直盯着前方,在摇晃不止的视野中,突然浮现出两个熟悉的影子。
他多么希望自己看错了。
然而,隔着一片火海,对面的影子愈发清晰。一个矮些,一个高些,一个短发蓬乱,一个长发披肩,是阿吉和他的姐姐。两人就藏在桥塔下方的阴影中,一直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等待高塔被大火烧垮,颓势无法挽回的那一刻。
轰地一声巨响,地面上扬起一片灰尘,被热浪卷至半空,和烧焦的木头留下的灰烬一起肆意翻飞。
透过弥天漫地的火光,晏千帆分明看到阿吉手中握着一把板斧,斧面比他瘦小的身躯还要宽阔,还要魁梧。他抡起双臂,将躯壳化作支架,竭力将板斧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落下。
砰地一击,像是正中晏千帆的胸膛,在肋骨之间劈开一条豁口,袒露出血红色的心脏。在一片昏天暗地之中,他的脑海里酿出一些懵懂的念头,原来天幕中那一颗不住鼓动的太阳,竟是他自己的心。
绳索崩断的声音钻入耳朵,悬桥失去了桥塔的牵引,向山涧对面倒去。阿吉揽过姐姐的手,两人一起冲上桥面。
一切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西岭寨数百年的基业,就这样轰然坍塌,万劫不复。
晏千帆不顾一切地迈开脚步。
“回来,危险!”安广厦在他身后唤道。
倒塌的桥塔横在眼前,每一根梁木都化作燃料,交织的大火化身为墙,挡住晏千帆的去路。他被烧得咳嗽不止,眼泪还未来得及淌出眼眶,便被热气蒸干,他在脸颊上抹了一把,抹去汗水和烟灰凝出的泥垢,忍耐着喉咙中的刺痛,拼命向对面呼喊:
“阿吉,为什么——”
外族的孩子全然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因着他的声音而停下脚步,短暂地转回头,一只手臂仍护着自己的姐姐,眼底没有感激,没有歉意,只有冷漠与决绝。
“阿吉——”
第二声呼唤被火舌吞没,火舌对面的影子只是短暂地停留,回眸一眼,便转过身去,投入前方漫无边际的黑暗。
黑暗之中,竟传来一阵战角的低沉呜咽。
“这声音……”冯广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远处浮起一片黑压压的影子,紧贴地平线漫开,借着天际的一抹红光,往西岭寨的方向逼近,竟像是被业火吸引来的阴兵一般鬼祟。
然而,夯实的脚步声很快将幻觉驱散,那些影子毫无疑问是人,千军万马齐行,马蹄声响彻四野,就连地面也为之摇颤。
“是外濮国的军队。”冯广生的声音带着颤意。
“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安广厦的口吻也沉重异常。
只有晏千帆没有做声,只是呆然站在原地,犹如五雷轰顶一般。
他不敢相信,原来他所选择的一切都是虚妄——决绝的刺客,溃败的盗匪,获救的孩子,无一不是旁人铺设的歧路。是他亲手将火种捧入家门,才引来这一场毁灭西岭寨的劫难。
冯广生的视线慢慢转向身旁:“晏老弟,你不要告诉我你早就知道……”
晏千帆只是摇头,喉咙哽咽难言,眼中尽是悔恨。
安广厦拍上义兄弟的肩膀:“阿生,你先带着大家撤离,去往山中暂时躲避,不要与外濮大军冲突。”
冯广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撤离?你让我们夹着尾巴逃走吗?”
安广厦皱眉道:“螳臂当车,唯有死路一条,我不能让所有的弟兄都死在这里。”
“但……”
“是少当家的命令,快去!”
冯广生最后往远处看了一眼,终于咬紧牙关,转身离去。
晏千帆却已双膝瘫软,颓然跪在地上。
安广厦催促道:“千帆,我们也走!”
晏千帆只是抱着头,道:“是我害了大家,我没有脸面走……”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背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安广厦竟然重重一掌击向他的颈后。在一阵昏天暗地的眩晕过后,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然离开地面,身体在颠簸中摇晃。
他竟被安广厦负在背上,被迫逃离生命里第一处真正的家园。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铁蹄踏过西岭寨的废墟,踏过平凡无奇,却又被他视作至宝的一切。
战事随之打响,外濮国叛军大举进犯中原,因着捭阖图的拓本相助,训练有素的铁蹄纵队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轻而易举迫临昌州城下。
次日,昌州宣告失守,守军弃城而逃一路后退数百里,退至广安、梓州一带,与平南王府增派的援军联合守城,在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势中苦苦为战,支撑半月有余,死伤将士人数过千,才终于将外濮国的侵军击退,保住南疆的大门。
然而,仍有百里疆土被南蛮铁蹄侵占。百里之内,铁蹄过处,良田皆化为焦土,沿途百姓遭受屠戮凌辱,尸横遍野,夜夜哀声如鬼泣。
战事平息后,西岭寨余党因通敌叛、、、国之罪,被官府羁押,安广厦与晏千帆担下罪状,身败名裂,一同被投入牢狱,等待朝廷判决。囚车沿途遭受万民唾弃,不得已中途急停数次,重整旗鼓。
数次之内,晏千帆没有一次看过安广厦的眼睛。
第十八章 引丹青
世间没有无尘之水,水从天上来到人间,清浪中往往裹挟着泥沙,澎湃中往往包纳着污浊,所谓江湖,从来都不是遗世独立的净土。
江湖中的人也是一样,或不安于平凡,或不满于世道,于是纵身投入滚滚红尘中,古往今来,多少人曾怀着侠义的理想启程,就像高山源头的清流,洒脱率性,快意恩仇,然而,在前方曲折而又跌宕的名利场中,湍流日渐减缓,怒涛日渐息偃,或干涸成沟,或积聚为潭,泥沙沉积,腐物丛生,曾经孤兀的绝景,也变作人间至为庸常的景象。
庸常之人将庸常粉饰为处事的智慧,藉此对顽冥不化的蠢材百般嘲弄。
安广厦便是鲜活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