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没等老人开口,门口便传来一个中正洪亮的声音:“我知道他身在何处。”
说话的是冯广生。
*
两个时辰前,铸剑庄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铸剑庄位于瀛洲岛之巅,环绕峥嵘阁而建,因着地势太高,就连海潮都销声匿迹,庄中常常是极安静的,安静到仿佛没有人在生活。高耸的峥嵘阁笼罩在头顶,飞檐如龙脊,璧瓦似清波,将周遭的建筑物衬托得黯然失色。日过中天,影子拖得更长,像一柄剑斜插进院落之中,不由分说地笼纳万物,壮阔宏澜,庄严肃穆,无声地审度着每一个行走在其间的魂魄。
从剑阁的阴影之中,缓缓走出几个人。
走在最前的是晏月华,神情凝重,步履匆匆,跟在身后的是一行刀剑加身、全副武装的守备,每一个都低着头,沉默不语。走在最后的竟是侍女兰芝,一抹消瘦飘摇的影子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兰芝并非铸剑庄的学徒,甚至连剑也不曾握过,她只是个寻常的仆佣,本来不该出现在藏剑重地。其余人似乎也不甚留意她的状况,只顾向前,很快便将她远远甩开。
兰芝独自一人徘徊在冰冷肃穆的院落里,时不时举目四顾,神色中尽是惶恐。她的脚步愈发虚浮,愈走愈缓慢,终于扶着墙壁停下来,大口呼吸着,缓缓往地上滑坐——她实在是虚弱,就连维持站立的力气都使不出。
这时,一双手恰逢其时地撑住她的肩膀。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道:“姑娘,你还好吧?”
兰芝眨眨眼,微微偏过头去,随即露出诧色:“枫公子?您怎会在这里。”
柳红枫答道:“只是闲庭信步,刚好走到此处。”
兰芝皱起眉头,冷汗顺着额前的碎发淌到眉心:“这里是藏剑之地,庄主平日从不叫我们接近,您……您还是稍作回避为好。”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冒犯了,多谢姑娘提醒,我这就走。”
“往东有一片竹院,您可以去那边散步,我这就为您备茶。”
“姑娘客气了,”柳红枫轻声道,“你怎地脸色如此苍白,是不是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兰芝急忙推脱,“……我自己能走。”
她撑扶着柳红枫的胳膊,才刚刚站稳脚跟,便松开五指,将手小心翼翼地背在身后。
柳红枫的手臂还悬在半空,没处着落。他的神色有些僵硬,勾了勾嘴角,道:“我并不是什么贵人,在铸剑庄里和你一样,也只是个跑腿的差役,在我面前,你不必这么拘谨。”
兰芝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柳红枫再次将手臂递到她面前,手掌向上,做出要支撑的姿势:“来,我送你回去吧。”见对方仍然不动,又道,“不是自夸,我帮过的姑娘都称赞我体贴入微,若非我天生喜好男色,恐怕也能在万花丛中流连一番了。”
“噗。”兰芝不禁轻笑出声,细瘦的肩膀微微抖动,也抖去了一身的局促惶恐。
她偏过头,向柳红枫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而后将自己的手臂交给他,任由他搀扶。
两人缓步走着,柳红枫又问:“我方才看到晏庄主神情凝重,莫非是铸剑庄遇到了麻烦?”
兰芝身体一僵,摇头道:“没有的事,只是丢了点东西,庄主将我唤去问话,他一向都是这般严肃,我早就习惯了。”
话虽如此,细微的战栗却透过手臂,准确无误地传到柳红枫的掌心。
“哦,”柳红枫随口应过,隔了一会儿,又道,“对了,不知千帆少爷康复得如何了,稍后我想去探望他。”
兰芝又是一惊:“二庄主还在房间里,庄主嘱咐过让他好好休息,将门窗都闭了,就不劳枫公子费心了。”
“好吧,”柳红枫点点头道,“那我就不打扰了。”
兰芝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石阶尽头:“我的住处就在那边。”
柳红枫顺势远眺,蜿蜒下行的石阶尽头,是一幢略显陈旧的院墙。墙对面堆砌着柴米油盐,旁边是连排的灶台,青砖在常年的烟熏火燎中变得斑驳而油腻。院中央扯出几排绳索,横竖交错,像一张网似的,网中晾晒着衣物,被褥,把仅有的空间都侵占了去。角落里坐着三五个妇人,面相有老有少,坐在高低不平的石凳,埋头濯洗,溢出的水花掺了碱灰,好似泼墨似的洒在地上,显得有些脏乱。
这里是仆佣居住的院落。
院中忙碌的妇人们先是被声音吸引,看到兰芝的脸,又纷纷低下头,交换着窃窃私语。
兰芝的头埋得更低了。
柳红枫权当做没看见旁人的眼光,一路将她搀进屋内,躺进床榻,又为她盖上被褥,一面忙碌,一面问道:“要不要把我家小鬼叫来,给你瞧瞧病?”
兰芝扯着被角,眼睛因为倦意而眯垂着,摇头道:“不必了,我歇歇就好。”
她显然很少享受别人的悉心照料,虽说言辞依旧谦和,但神色中却洋溢着说不出的满足,望向柳红枫的视线甚至隐隐含着不舍。
多么简单而纯粹的魂魄,只消一点温情,便乐意卸下防备,任由阴谋诡计侵蚀。
柳红枫冲她一笑,柔声道:“那你先歇息吧。”
“嗯。”
他轻声缓步退了门外,合拢门扉,那面具似的笑脸也随之消失不见。
他像是换了人似的,穿过悬挂物遮盖的院落,飞快地往背阴处的小径走去。
小径通向院落后方,尽头有一处死角,视线被房屋遮盖,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他从袖底取出一些几枚果实,捧在手掌心。
果实只有绿豆大小,呈现新鲜剔透的樱红色,很快便有三只蓝鹊扇着翅膀,翩然落在他的手掌心。
蓝鹊身子很小,不过巴掌大,从远处看去只有铅灰色的一团。然而从近处观之,才发现它们的嘴巴是红的,羽毛末梢泛着淡淡的青色,身姿玲珑娇美。
饲养蓝鹊价格高昂,因而在武林中惯用蓝鹊传讯的人并不多。
柳红枫将草草写下信笺塞进鹊脚上的竹筒,蓝鹊吃过饵食,转身翩然而去,倩影安然腾空,宛若闲庭信步一般越过院墙,钻进老树之中,用叶片遮蔽身体,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般自由与从容,仿佛在嘲笑滞留于地面的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