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是赌坊里阴郁晦暗的气氛带走了他的勇气,他本来不该这般胆小。他曾经被困在茫茫大雪里,浑身僵硬,手指冻得发红,仍旧仰天大笑,用热酒浇化肩上的冰霜。他也曾深陷险恶敌阵,在百人的包围中与仅仅两个同伴肩背相抵,挥洒热汗,舞出气势如虹的枪法,从一片血海中杀出去路。他还曾凯旋而归,在盛大的夕阳下沐着晖光,聆听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呼唤着西岭三侠的名号。
那些日子仿佛一口泉眼,时至今日,仍旧源源不断涌出清澈的甘霖,在干涸的荒漠中滋养着他的心魄。
只要泉水不枯竭,他便不会变成另一个人,不会忘却快乐,不会坠下悬崖,不会被束缚手脚,不会变成行尸走肉。
只要他的梦想犹存于世,他便与之一同活着。
眼前的镜子变成一片水面,一阵疾风行过,水中的人影在摇曳的波浪中消失不见。
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来到赵潜呈面前。
两人的视线终于相触。
赵潜呈也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脸,只是神色未起波澜,甚至全然没有惊讶的表示,眼睑仍旧懒懒地耷拉着,像是对世间所有的事都丧失了兴趣。
晏千帆也终于看清赵潜呈手边的东西——一只酒樽。
青玉制成的酒樽比寻常的陶杯还要深些,不过樽中的酒却只剩下一层浅浅的浮底,还有一些酒液溅到酒樽之外,在桌面上留下一串梅花似的深色印渍。
原来这个人已经醉了。
酒樽里剩下的一层酒浆色泽清澄,却飘着浓郁的香气,实在比楼下的浊酒要好出百倍。晏千帆伸出手,停在赵潜呈的手指上方,捏住酒樽,问道:“可以给我喝一口么?”
赵潜呈凝着他的眼睛,半晌过后,慢慢放松五指,道:“请自便。”
晏千帆高仰脖子,将余下的酒全部灌进喉咙,而后发出满足的感慨声:“真是好酒!”
“晏千帆,”赵潜呈用极不情愿的口吻叫出他的名字,“我已经替你死了一次了,你何必又来抢我的酒?”
晏千帆将酒樽轻轻放下,在赌桌对面落座,脸上又恢复了郑重之色,道:“我有求于你。”
赵潜呈皱眉:“你们姓晏的人都这么不要脸么?自己不敢死,就找倒霉鬼来替死?所谓江湖名门,就是仗着权势,用别人的命给自己铺路吗?”
晏千帆无从反驳。
尽管找替死鬼并不是自己的主意,尽管他也曾无比憎恶这个决定。可到头来,他仍旧践踏着别人的姓名活了下来,老天留给他的选择实在很少,他何尝不恨,可是心底那一汪泉水再次浇灭了他的恨。于是他定下心神,一字一句道:“晏家果真卑鄙无耻,贪得无厌。可是,你也活该,你也咎由自取。”
赵潜呈终于睁大了眼睛,撑起身子面对着他:“你说什么?”
晏千帆道:“你替我入狱,是因为我的兄长赌赢了你,你愿赌服输,怨不得别人。”
赵潜呈提高了声调:“晏月华赢我只不过是侥幸罢了。”
晏千帆却勾起嘴角,冷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是侥幸,所以哪怕你快要死了,你仍旧在琢磨那一场赌局,仍旧在苦思赌赢的法子。”
“你怎么知道我快要死了!”赵潜呈道,随即便觉察到自己的失言,改口道,“分明是你在找死!”
晏千帆倾身,越过桌面凑得更近:“我没有说笑,我知道你中了戾毒,却不去寻找解药,反倒闷在这里,是因为你对输给兄长的事情耿耿于怀。”
赵潜呈腾地站起来,指着对面人的鼻子:“你滚吧,我不同你赌!”
晏千帆不予理会,接着道:“当初你欠了太多赌债,三霄楼的老板以你家中父母的性命做要挟,威胁你还钱。晏家替你还清了债务,不过这点恩惠还不足以买下你的命,晏月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提出要与你赌命。你自恃绝不会输,便答应了他,可是却在这里、在这张赌桌上输给了他!”
赵潜呈听到“输”字,当即浑身一震,将酒樽狠狠摔在地上:“他赢我只是侥幸罢了!”
晏千帆缓缓摇头:“我来告诉你原因吧,晏家的人天生便得菩萨保佑,祖宗十八代在赌场上从来就没有输过,往后也永远不会输。”
“呸!”赵潜呈快步踱到晏千帆面前,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他,“赌场上哪来的菩萨!”
“你又没亲眼见过,怎能断定没有。”
“我赌了一辈子,怎么就不能断定。我告诉你,没有人可以永远不输,世上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晏千帆勾起嘴角:“你若不信,大可亲自试试真假。”
*
“你要跟我赌?”赵潜呈问道,口吻将信将疑,因而听上去格外冷酷无情。
晏千帆在咫尺外迎上他的视线,沉声道:“对,我以铸剑庄二庄主的名义跟你赌一场,我若是输了,不仅命给你,名声也一并给你,往后你可以随便宣扬,让整个江湖都知道晏家人是不要脸的骗子。”
赵潜呈似乎被说动了,原本空洞无物的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像是燃在黑夜里的爆竹一般,亮得突然,灭得也很迅速。他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对面的人,问道:“若是你赢了呢?”
晏千帆道:“若是我赢了,你就把命交给我。”
赵潜呈冷笑了一声:“你既然知道我快死了,还要跟我赌命,这就好比花大把银子买快要腐烂的桃果,你是傻还是闲得慌?”
晏千帆摇了摇头,道:“赌命不一定非要取命。”
赵潜呈哼了一声:“不取命,难道还要救命不成?”
晏千帆道:“倘若你真的把命输给我,我会竭力救你的命。”
赵潜呈眯起眼睛:“你把我当傻子吗?”
晏千帆凝着他的眼睛,道:“我若是赢了你,你便要把你中毒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
赵潜呈张圆了嘴巴,满腔的话语仿佛卡在喉咙里,半晌后才发出声音:“原来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
晏千帆点头:“正是。”
赵潜呈大笑出声:“看来你不只是傻,简直是失了智。我这个替死鬼还没找你索命,你却举着脖子往刀口上凑。若换做是我,早就逃得远远的,绝不会再来自讨苦吃。”
晏千帆也冷冷道:“可惜你不是我,你与我的相似之处也就只有一张脸罢了。”
这一番话恰巧戳中了赵潜呈的痛处,后者的脸上登时浮起愠色:“你以为你出身权贵,就天生高人一等吗?
晏千帆回敬道:“总好过你自甘堕落,一把年纪却一事无成,连累得父母不得安宁,连小命都陪进赌局,只能给人家当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