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243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张独眼眯起眼睛问道:“少当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冯广生没有直接作答,只是说:“他叫我们歇息,等他回来。”

张独眼撇了撇嘴:“有什么好歇的,我这一日根本没动一拳一脚,就瞪着一只眼睛从早看到晚,看得都快要闷死了。”

冯广生将视线转向他,挑起眉毛:“叫上你那几个兄弟,我有好东西给你。”

张独眼的独眼亮了起来,答了一个响亮的“好”字,便转身回到院子里。

院子里,西岭寨三十余人也各自卸下兵刃,有的分食干粮,有的打水来饮,有的濯洗衣物,有的干脆倒在铺盖上睡了下去。几日的风餐露宿过后,每个人都积攒了一身倦意,好容易有一处屋檐栖身,哪怕是柴房里的地铺,也变得仿佛棉花一般柔软。

张独眼进门转了一圈,便有五个“兄弟”跟了上来。

这五人并非他的亲生手足,而是行过烧香结拜之礼的义兄弟,六人年纪相仿,都已接近不惑,在寨中德高望重,是仅次于当家的主事。张独眼的性情豪迈不羁,人缘向来不错,如今虽然瞎了眼睛,武功大不如前,但其他人仍旧将他视作长兄,对他敬重有加。

几人随着冯广生一同来到回川畔,四下无人的空旷处,张独眼找了块凸石,一屁股坐上去。

冯广生在他对面站定,像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变出一簇褐色长筒状的东西,抽了一支递给他。

张独眼只是瞥了一眼,便张大了嘴巴:“麻烟?”

“好眼力,”冯广生竖起拇指。

“你从哪儿找来的?”

“我今儿个不是去赌坊找人么,顺道带了一点,给你们尝尝。”

麻烟是西域泊来之物,是用一种特殊植物的叶片晒干熏烘后卷成的,官家禁止农民种植这种作物,故而卷烟在中原很是稀少,价格当然也很可观。冯广生慷慨解囊,出手阔绰,给每人手里塞了长长一根。随后又抖出一只火折,凑到每个人手旁,挨个将烟头点燃。

张独眼夹起烟卷,凑到嘴边吸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睛,唇间发出咂嘴的声音,脸上露出畅然陶醉之色,但这快乐只持续了片刻,便像指尖升起的青烟一样,晃晃悠悠消散干净,他低下头,露出愁容:“少当家不叫我们抽这个,说什么玩物丧志,对武修有所不利……”

冯广生叹了口气,道:“唉,我那个大哥啊,处处都好,就是好得过了头,简直像是九霄殿里的仙圣,他可曾想过,活在仙圣眼皮底下的凡人,过得该有多辛苦。”

一番话戳中了张独眼的心声,后者立刻抬起头,迫不及待道:“冯兄弟,你可不知道,今天这一天,我真的要憋死了。”

冯广生也在不远处坐下,摆摆手道:“你别着急,慢慢说。”

张独眼应了一声,将安广厦帮痞子疗伤,帮寡妇拾物的经过悉数讲了一遍,末了又骂道:“你可不知道,那些龟孙子看到少当家受罪的时候,一个个脸上的表情有多贱。我们西岭寨好歹也是一方名门,从前别说老百姓,就连南疆的官兵见了都要敬让几分。如今却要遭骗子欺辱,遭寡妇差使。你说说,这是凭什么啊?”

冯广生没有作答,倒是其余几人抢过话头,七嘴八舌地附和。他们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谋求答案,只不过是宣泄心中积攒的郁结。这些话不能在安广厦面前提及,只能在私下交换。

这样的集会早就不是第一次。

像今日这般聚在一处发泄怨气,已成了六人心照不宣的习惯。今日借着麻烟助兴,他们的话比平日更多,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措辞愈发粗鄙,态度也愈发恶劣,吐出的话语愈发不堪入耳。

冯广生没有作答,直到几人说得口干舌燥,个个红着脖子,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他依旧是个沉默的倾听者。

他的手中也捏着一只烟卷,却不往口中放,只是静静地举着,任由烟头上的火星慢慢爬行,像个进食的小虫,背后留下一条淡淡的灰烬。

张独眼注意到他的异状,问道:“冯兄弟,你这是……?”

冯广生道:“这是祭给我爹的,你们不知道吧,他从前一直有吸麻烟的嗜好。”

张独眼的神色有些诧异,冯广生虽与他走得近,时常交谈,却鲜少提及父辈的话题。他想起冯四为保护安广厦,在擂台上牺牲的事,不由得摇了摇头,道:“唉,人世无常,你也节哀吧。”

冯广生点点头:“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说到此处,年轻的脸上浮起一片与年纪不相符的愁容,在一张堆砌了诸多谎言的脸上,唯独这一抹愁容分外真切。

烟卷末梢的灰烬安静地落在地上,冯广生静静地看着,目光有些失神。直到火星爬过一半的距离,他才慢慢抬起胳膊,将烟卷裹入唇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

旁人吸了麻烟,浑身轻松畅快,可他吸过后,脸上的忧郁却更深了一层。

*

冯广生的忧郁,倒并不是缘于父亲的死。

冯四半生追随老庄主四处奔波,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陪伴在妻儿身边的时光少之又少,即便人在家中,也鲜少展露慈爱的一面,对独子要求严苛,打骂规训都是家常便饭。在冯广生印象里,冯四是个刻板又无趣、却被身边人敬佩爱戴的父亲。

这样的印象几乎持续了整个少年时光,直到这段时光邻近末尾,冯广生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这个秘密老庄主不知道,冯夫人不知道,安广厦更不清楚。却偏偏叫他察觉到端倪。

冯四私藏了麻烟。

一身浩然正气的侠客在袖口内侧缝了一只小小的口袋,用来盛放不知从哪儿买来的麻烟。麻烟在官道上是禁物,只能从私晦的渠道购买,贵重又稀少,可遇不可求。冯四每次只舍得抽上一小口,将余下的烟卷藏回去,久而久之,烟头一端发黑,在挤压中变形掉屑,模样很是难看。

若非亲眼得见,冯广生断然不敢相信,这样丑陋的东西竟能塞进嘴里。

一向爱惜颜面的父亲,绝不可能在众人面前展露秘密。只有在深夜里,他才顶着凛凛寒风,来到户外,找无人背光处偷偷吸食。他的身上总是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脸颊总是被风吹得又僵又白,手指总是哆哆嗖嗖地,反复几次才能顺利引燃火折。然而,每每青烟冒起,他总是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嘴唇微张,露出陶醉的神色。

冯广生一路尾随身后,爬上不远处的屋檐,躲在屋脊背后,从高处偷偷窥视父亲的模样。

麻烟安静燃烧,一缕青白色的烟雾飘至半空,也钻入他的鼻子。

像是有人拿起粗粝的砂纸砥磨鼻腔,一股浓烈的焦霉气直冲眉心,使他差一点咳嗽出声。只是一缕细细的青烟,竟比烧饭时的油烟还要更加呛鼻,更加难以忍耐。冯广生不禁皱起眉头——世上怎会有人喜欢如此难闻的味道。

可是,当青烟飘过头顶,没入夜空,悉数散尽之后,那味道却奇迹般地残留在他的体内,仿佛被稀释得很淡很轻,萦绕在肌肤之下,带着柔软舒适的麻痹感,淌过殷红的鼻头和冻僵的四肢,化作阵阵畅意,使紧绷的心神放松下来。

那一刻,冯广生终于理解为何世人会对麻烟上瘾。

冯四只是吸了几口,便将烟头熄灭,重新藏回袖底的口袋中。他今日一直在外赶路,衣衫上沾满了汗水,袖口肮脏而油腻,口袋里的沉垢想必积得更厚。冯广生看在眼里,心下一阵嫌弃,想到下次这烟头还要裹在唇间,他的鼻子便要皱作一团,

可是,在冯四转身离去后,他独自趴在屋檐上,没过多久,便开始想念方才的味道,想念那一股难闻的气息被时间稀释后,淌过五脏六腑所留下的舒畅。他想,此刻若是有人点起一支麻烟,举到他的面前,什么邋遢,什么脏乱,他一定全然抛至脑后,不去计较。

光鲜体面固然重要,可人的魂魄中总有贪婪堕落的部分,是仅靠大义无法填补的。

那一次偶遇改变了冯广生,父辈为他勾勒出的华美画卷从此揭开一个角,露出背后不堪的污点,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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