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安广厦猛地抬起头,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两人的目光短暂相触,冯广生也不避,只是回敬一个更尖利的瞪视,变本加厉地挑衅着安广厦的威严。
打断了他们的是晏月华的声音。
晏月华终于从晏千帆的身边站起身,往敌人的方向缓步走来。
他将一些东西永远丢在了身后,在迈开脚步的那一刹那,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用争了,你们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冯广生眯起眼睛看他:“你要干什么?”
晏月华道:“杀了你们偿命。”
许是那答声太过阴郁,竟连张独眼也忍不住抖了一抖。
冯广生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是疯了,这是铸剑庄庄主该说的话吗?堂堂名门,难道不讲是非黑白,公报私仇不成?你若真想要讨个公道,就该等到明日擂台,让江湖中一齐做见证。”
晏月华并未被这番话挑动。只是叹了一声,道:“我曾经对晏千帆说过,倘若他违背誓言,擅自出门,便再也不算是铸剑庄的人。”
冯广生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便问道:“那又如何?”
晏月华一面抽出佩剑,动作很慢,剑心划过剑鞘,留下一阵连贯清亮的声响。他的语声接踵而至:“所以今日我杀你,也不是为了铸剑庄的利益。”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自己。”
*
*
为了自己——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却也出乎意料之外。
冯广生确信,面前的晏月华已经不是江湖人眼中精明讨巧,圆润油滑,凡事留有余地的铸剑庄庄主了,仇恨实在是人间最自私的一类情感。仇恨将他变成了一个寻常人,一个被苦至极处、腾起杀心的人。
杀心是丑陋的,却也是真实的,晏月华已经跌下神潭,冯广生甚至在他的身上嗅出一丝熟悉的味道——不甘屈于命运的安排,宁可玉碎也要挣扎到底的焦糊味。
他们两人太过相似,所以注定无法相容。
冯广生也起了杀心。
要想挣脱眼前的困局,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晏月华一行人。只要晏家兄弟死在此处,吊钟里的真相便再也无人知晓,大义仍在他冯广生的手上。
杀人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登上瀛洲岛的那一天,他便动手杀了七个船夫,今夜又先后除去赵潜呈,晏千帆的性命。更不用说在他的背后,还有诸多无法数尽名姓的牺牲者,篡、、、权夺位的路,注定要用鲜血铺就,既然他选了这条路,便从没打算回头。
冯广生摆出攻势,将劲力灌注于枪上,道:“晏庄主,既然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晏月华摇了摇头,道:“你的情面比纸还薄,不留也无妨。”
人的习惯并不像心思那么容易改变,晏月华说话时的语调仍旧彬彬有礼,带着一惯的含蓄斯文。然而,用斯文的腔调吐出冰冷的话,就像是在绵里藏了针,更加令人胆寒。
短兵相接,冯广生顿觉一阵重压袭来,沛然的内劲寄宿在锐利的锋芒上,摇撼着他的五脏六腑。
晏月华手中的佩剑华美韶秀。冯广生尚不知晓,这柄剑是他十年前闭关整月,不眠不休,亲手锻造的,天下间绝对找不出第二件赝品。
十年前,也是晏千帆被送离家门的年岁。晏家人天生短寿,彼时,两人的父亲已经露出衰弱之态,自知命不久矣,于是便用剩下的精力定下两子的前程,一走一留,正如晏氏历代家主所做的抉择。
晏月华与弟弟并不亲近,所以也未前往码头送行,在那个雾霭浓郁的清晨,他只是站在瀛洲岛最高处,站在巍峨的峥嵘阁顶,远远地望着海面上的孤帆离岛,随风渐渐远去,他依稀看到晏千帆稚嫩的背影站在船头,渐渐被迷雾吞没。
他知道这是一场诀别,两人的前程如同两条岔开的直线,再无交汇之时。倘若铸剑庄与西岭寨的盟约安然无恙,两人便注定终生不能相聚。倘若两人重聚于未来,势必到了盟约崩解,时局溃乱,江湖飘摇的危难关头。
两人的命运系成了一条死结,不论重聚与否,都注定无法善终。
尚且年幼无知的晏千帆并不知道,这个从不曾与自己亲近的兄长,在自己离开瀛洲岛的那一日,站在峥嵘阁顶眺望了整日,望着海潮涨落,浪花卷起的贝壳滞留在沙滩上,在正午的日头下褪去水汽,又被黄昏的潮汐重新没入海水。
晏月华就像这座南天塔一样,孤独地矗立在天海尽头,眺着生命中那颗渐行渐远的双星。
相见还是不见,晏月华从来无从选择。他生来便被身份所累,能选择的事很少,但他手中的剑是其中之一。
次日,铸剑庄举办继任大典,为成年的晏月华披冠加袍,而那柄璀璨的剑也得到了一个与之相衬的洗练名姓——参商。
大约那时起,他便冥冥预见了兄弟两人的命运吧。
晏月华一向内敛,从来没有人过问他的爱与恨,他将爱与恨悉数藏在心底,打磨秉性,他的剑法就像他的心性一般,妥帖典致的剑鞘下,藏着深不可测的锋芒。
参商剑就像他人生的缩影,现在,他将生命倾注于剑上,一往无前。
冯广生自诩枪法精湛,比起惯常的西岭枪术,更多出几分阴险狠辣,常人很难与他为敌,然而他的攻势却被晏月华如绵似水剑招紧紧纠缠,全然失去了用武之地。
晏月华的招式错综繁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冯广生心底大骇,出手愈发迫切,策动长枪在敞阔的空间里回转,送出一串连绵的招式,试图撕开对方的防御。塔底这片空场好似一座天然的擂台,本是最适合他施展身手的场所,但他竭尽全力的攻击却被对方逐一化解于无形。
晏月华仿佛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可以与他消磨整个长夜,但他却输不起,这一场恶战拖得愈久,变数就愈多,对他的处境愈是不利。倘若无法奠定眼前的胜局,往后的路只会更加崎岖。
话虽如此,冯广生却迟迟找不到突破的办法,他且战且退,在焦灼中打量周遭的情形。不远处有一排简陋的木桩,作拴马而用。方才马儿被晏月华放走,此刻木桩都空着,被割断的半截绳索垂叼在桩上。
冯广生打定主意,故意退却几步,将晏月华引到木桩附近,一面交手,一面绕行穿梭。晏月华使的是长剑,剑意势如虹贯,却不易收放。冯广生便借用地形阻住他行云流水的步法,为自己挣回片刻先机。
在这片刻间,他用枪头挑起一根绳索,往对方颈上套去。
将人当做马匹,以绳圈套之,实在是出其不意的阴招,任何一个光明正大较量武艺的人,都断然不会想到这样龌龊的法子。但冯广生并不在乎颜面,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生死的分界,饶是敌人的剑法再强,脖颈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只要有一瞬得手,他便能够当场勒断这人的脖子。
长剑一闪,鬼祟的绳圈仿佛扑火的飞虫,顿时碎成数段,残骸七零八落,铺了满地。
他听见晏月华冷峻的质询:“你使的当真是西岭寨的枪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