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晏月华低叹一声,眼底浮起失望之色:“你是叫冯广生吧?”
“是。”冯广生答道。
曾几何时,他独自仰眺夜空,在心底默默起誓,终有一日他要让江湖人永远敬畏这个名字。
但晏月华只是摇了摇头,道:“你根本没有一丝领袖之才,像你这样的人,若想成为第一,唯一的办法便是将身边的人都杀光。”
冯广生一怔,对上晏月华的视线,顿时打了个激灵,被一个旁观者羞辱的屈丧伴随着震怒,从脚底升起,一瞬便填满他的头脑。
“够了!我要你们姓晏的先死!”他高喝一声,便提枪往对方的喉咙袭去。
这毫无章法的招式,无异于自取其辱。参商剑一闪,便将他手中的枪杆一分为二,斩成两截。
冯广生被一股罡风推着,仰面倒在地上,下一刻,晏月华的脚底便踩上他的侧脸,参商剑的剑锋抵住了他的心口。
“且慢,先不要杀他!”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晏月华的剑顿了片刻,但他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微微皱眉,再度施力。
锋芒穿透骨肉之前,一块石头从远处飞来,不偏不倚地击在剑上。
与此同时,冯广生挣扎着翻过身,从剑下逃开,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捂住脸颊上的淤青,半跪在地上,张开嘴巴大喘粗气,活像一条从砧板逃生的鱼。
晏月华有些恼怒地抬起头,迎上来人的视线:“宋堂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见宋云归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拱手一让,道:“晏庄主息怒,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是杀了他,谁来还你弟弟一个清白呢?”
第二十一章 炎光谢
晏月华打了个激灵,终于将心思从冯广生身上挪开,转而观察来人的模样。
宋云归还是那个宋云归,个头不高,排场倒是不小,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被东风堂弟子簇拥在人群中央。他因着坡脚的关系,站姿总有些歪斜,可他身后的随从却个个站得笔挺,精神抖擞,叫人不敢小觑。
宋云归停在晏月华面前,看了一眼狼狈跪地的冯广生,问道:“晏庄主,你何以要亲手取他性命?”
晏月华立刻答道:“大仇不共戴天。”
宋云归却摇了摇头,道:“铸剑庄乃是堂堂江湖名门,就算有天大的私仇,也该摆在台面上,依照江湖规矩清算。像今夜这般擅用私刑,是地痞流氓的做派,未免有失体面。”
晏月华沉默着,往冯广生的方向瞥了一眼,眼底尽是憎恶。
宋云归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参商剑的剑柄上,好似安抚一头愤怒的狮子似的,用充满耐心的语气唤道:“晏庄主,先把剑收了吧。”
晏月华的手指微颤,颤意却被对方用更大的劲力压抵回去。半晌过后,他终于缓缓垂下剑,同时命令道:“北辰,流火,尾鹑,你们也暂且停手吧。”
三个护剑使还围在西岭寨众的周遭,各自把持一个方向,占尽地利,随时准备出手夺命。却没想到庄主的吩咐竟是要他们罢手。三人面露诧色,但还是依着晏月华的命令,逐一放下手中利剑。
张独眼瞧见三条明晃晃的剑光从眼底消失,终于长吁一声,抓着胸口单膝跪倒在地上。他身边的同伴也与他一样,早就耐不住满身伤痛,眼见危机解除,哗啦啦跪倒一片,勉强用枪杆撑起身体,才不至于倒得太难看。
任谁也无法轻易相信,这六个狼狈的失败者,竟是西岭寨引以为傲的精锐。他们在江湖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断了指,伤了脚,更有甚者头颅遭到重创,血流如注。褴褛的衣衫被汗液浸得透湿,沾染着血色,又痛又热,看上去活像是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只是凭借好运气,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晏月华下了退令之后,便有泱泱数十人冲出人群,轰地围了过来。张独眼定睛去看,透过模糊的视野瞧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正是余下的西岭寨同伴。
他们没有留在馄钝铺休息,反倒跟随宋云归,一同来到这片是非之地,七手八脚地将受伤的兄弟搀扶起,七嘴八舌地问道:“各位,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张独眼交代了半条命,好容易死里逃生,此刻听到熟悉的乡音,顿时绷不住涩意,独眼之中涌出一行浊泪,哽咽着问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是枫公子叫我们来的,他说少庄主可能有难,让我们速速赶来救人。我们本来将信将疑,现在看来,他说的果真没错,是我们来得太晚了……”
“枫公子?”
张独眼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正看到柳红枫那一张清秀淡柔、略显苍白的脸。
柳红枫就站在几步开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关切道:“伤势打不打紧?”
张独眼喉咙一热,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换了个爽朗的声线道:“没事,死不了。”一面说着一面转回头,向身后的人问道,“少庄主也没事吧?”
一直被同伴保护的安广厦自是安然无恙,只是神情依旧恍惚。瞧见柳红枫的脸出现在眼前,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多谢。”
柳红枫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安广厦沉默了片刻,问道:“晏千帆如何了?”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便像炮仗在人群里炸开,不仅西岭寨众纷纷僵住,对面的护剑使也沉下脸来。双方好容易消弭的战意便又死灰复燃。
柳红枫见情形不妙,立刻开口道:“安兄弟莫要慌张,容我去看一看。”说罢转身踱了几步,来到护剑使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我与千帆少爷萍水相逢,意气相投,也算朋友一场,能让我看看他吗?”
三个护剑使一齐望向柳红枫,柳红枫也抬眼观察三人模样,只看了一眼便暗暗心惊——他们的身上看不出半点疲色,像是根本不曾陷入恶战,只是在夜里徐徐散了一场步,额头挂了些许薄汗,衣袂沾了一点尘土。
他对这三人的脸他毫无印象,显然他们不曾在江湖中崭露头角,因而谁也猜不出他们还藏了多少城府,还能使出多狠辣的招式。谁也不知道若是与三人为敌,自己会死得多难看。
未知的物事永远令人恐惧。
尽管如此,柳红枫非但没有退却,反倒弯下腰身,行了一个鞠躬礼。
他这一躬鞠得极深,肩背与腿脚几乎垂直,背后的头发也顺着肩膀滑落到身前,将他盖在发下的后颈暴露在对方眼底。
白皙的颈子上,筋骨的脉络节次凸出。
江湖中人常以抱拳为敬,鞠躬已是重礼,而这般深躬,表达的却是一个更加特殊的讯号——将薄弱处坦白示人,以消解对方的战意。
护剑使收下他的讯号,纷纷露出诧色。他们接下的命令便是守护晏千帆,因而本来绝不会轻易放行,但柳红枫的确是晏千帆的友人,又当面袒露出如此开明的诚意,三人竟破例没有拔剑,反倒各自退开少许,为柳红枫让出一条路。
柳红枫终于看到了晏千帆的脸。
晏千帆一动不动地枕在地上,仿佛彻底遗忘了天地间的喧嚣。柳红枫当然记得,他曾是一个喜好热闹的人,只消开一个话头,便能滔滔不绝地讲很久,脸上的表情丰富充沛,喜怒哀乐就像天边的云彩一样变化多端,所过之处仿佛裹着风,自由恣意。一颗心纯净剔透,虽然容易上旁人的当,却从不对自己说谎。
这样一个鲜艳明丽的人,脸色怎会变得如此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