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远处,峥嵘阁终于坍塌,最后一根梁木拦腰折断,余下的木柱在火光中纷然坠落,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脚下的大地为之震颤,火星像烟花似的炸开,借助最后一丝热浪腾向高空,而后慢慢沉落,余下的火势渐渐平淡,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一团灰黑色的烟雾漂浮在空中,迟迟不愿散去。
近处,安广厦拾来的木柴也燃烧殆尽。
矮小微薄的篝火本来就坚持不了太久,火灭后,周遭迅速变冷。尽管如此,木雪还是取下了披在背上的衣衫,递还给对方,道:“安大哥,今日多谢你了。”嶼;汐;獨;家。
她微微欠身,眼底闪着晶莹的光,看起来像是要流下眼泪似的。但她很快便转过身,比眼泪更快地迈开脚步。她重新挺直了肩背,饶是狼狈的形容也遮不住背影中的傲气。
安广厦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倘若让她离开,不论前方有多少困顿,她也一定会独自去闯。就算路尽头是一片深渊,她也不会停下脚步。
“慢着!”安广厦赶了几步,高声将她喊住,“我的确知道一些隐情,但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你牵扯其中……”
木雪的肩膀一震,在夜色中回过头,浅淡的眸子异常明亮。安广厦迎上她的视线,看到她向自己点了点头,道:“请告诉我。”
她的笑容将透明的墙壁融化。
安广厦缓缓启口,将囚徒之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木雪的神色由愕然转作忧虑,在他终于说完后,立刻握住她的手:“原来你已身中剧毒,我却全然不知体谅,真是惭愧……”
安广厦怔住了,他没想到在自己道出真相后,木雪最为关心的不是宋云归的阴谋,也不是东风堂的前程,而是他的生死。
在木雪的眼里,谎言,权势,前途,都比不过一条性命来得重要。
谁说妇人不懂侠义。木雪的心意如清泉一般淌过安广厦的肺腑,虽然无法驱散毒蛊,但却带来莫大的慰藉。
他的鼻子一酸,眼眶竟也有些发烫,他慌忙地低下头,道:“无妨,生死由天,我的心里早就有所准备……”
木雪摇摇头,打断他的话,道:“你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安广厦又是一怔。
木雪凝着他的眼睛,道:“天下之大,再厉害的毒也总有药来解的。所谓解药只有一份,不过是用来唬人的谎言罢了,太阳总要升起,黑暗是不会长久的。”
他迎上木雪的视线,喃喃道:“倘若面具人果真是宋堂主,你……”
木雪道:“倘若那人真的是堂主,我更加不能原谅他,更加不能坐视他耍弄人心,胡作为非。”
一番话落进安广厦的耳朵,竟如一阵清风,将盘踞的阴霾悉数驱散,原本神秘叵测,难以触及的敌人,突然间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燃烧的天空重归沉寂,东方的海尽头隐隐透出亮光,一轮红日正在海面下方孕育着。
安广厦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钻入鼻腔,使他久违地感到一阵畅意。他短暂阖上眼,清晰地听见胸膛深处的鼓动。
“倘若宋堂主果真有所图谋,那柳红枫想必也不简单。我真是太傻了,竟将我的同伴托付给他们。”
木雪道:“还不算太迟,既然我们已经抓到了把柄,接下来便要设法戳穿他们的阴谋。”
“谈何容易,”安广厦苦笑道:“我已不再是西岭寨当家,今夜之后,江湖中不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
“谁说的,”木雪莞尔一笑,道:“至少我相信你。”
*
段府最深处的院落,屋檐被松影掩去大半,紧闭的门扉隔绝了访客,隔绝了噪声,然而,却隔绝不了峥嵘阁投下的影子。
这座木塔像是要昭告天下似的,全力燃烧直至枯竭,在火光熄灭之后,燥热依旧长久的滞留在周遭,热浪渗入段府的宅院,渗进段长涯栖身的房间。
段长涯躺在床中,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像,就连呼吸也极缓慢,只有胸口微微起伏,宣告时间仍在他身上流逝。
他像是浸在深深海底,数不清的水泡在意识深处晃动,一片混沌之中,隐约传来槿花的香气。
那是何等怡人的沁香,世间任何气味都无法与之比拟,然而松树千年,槿花一日,香气很快就散了,徒留下悠长的记忆,印刻在段长涯模糊的童年记忆中。
是母亲衣裙上的味道。
段长涯的早已与世长辞,留下来的只有幼时稀薄的记忆,已在日渐成长中被他抛在脑后,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变得模糊又陈旧。然而,在这片混沌的深海中,他隐约感到一双手掌抚上他的脸颊,又缓缓地挪开,黑暗尽头仿佛透出一个熟悉的轮廓,微微散发着光芒,好似水面上跃动的阳光,令他几乎想要落泪。
半梦半醒中,他被扯回过去,拾起封存已久的记忆,拭去灰尘,使它们再度染上鲜明的色彩。他终于忆起,十年以前,自己也如今日一般,无力地躺在房间里,眼睁睁地看着时间徒然流逝。
眼前的影子只停留了片刻,便起身走远了。段长涯被抛回深海,他感到害怕,本能地想要留住那一抹熟悉的气味,但他动不了。他像是躺在一千根针上,稍一动弹便要支离破碎,他的意识漂浮在梦中,被一层又一层的噩梦裹挟着,昏无天日,几近窒息。
醒来,快醒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然而,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难捱。
*
柳红枫走在通往竹院的路上。
与过往不同的是,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跟着西岭寨众,虽然西岭寨刚刚遭受重挫,几名主事都已身负重伤,但除了寥寥数人留下照顾伤者以外,仍有二十余人选择跟随柳红枫,不问缘由便听信了他的话,与他并肩同行。
柳红枫并不习惯身后的阵仗,被旁人信赖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经历。过往的人生中,他早已习惯独行,武功是靠偷师各家学成,毫不光彩,在遭受无数冷眼之后,他终于学会了保护自己的法子——用更加张扬的名号来掩饰出身。于是,他与世道上最低微、最卑贱的人群为伍,在江湖中闯荡。他用了十年时光换来如今的地位,时至今日,只要提起柳红枫,人们会想起那个流连花街柳巷、贪慕男色、下流不知廉耻的浪子。
十年间,他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一身面不改色的扯谎功夫,眼下的情形不需他再扯谎,他倒有些不习惯。
从瀛洲岛东坡前往南坡,沿途都是荒芜野地,廖无人烟,山路狭窄崎岖,由于人数众多,只能徒步行进,西岭寨众大都排成一列,纵贯而行,但其中一名年轻人却始终走在柳红枫的身边,正是方才与他攀谈过的少年齐顺。
齐顺的情绪颇为紧张,一路绷着脸,一言不发,眼睛死死盯着前路,但目光又像是在走神,脚底越走越快,甚至不知不觉间越过了柳红枫,仍旧浑然不觉,直到柳红枫从后方拍住他的肩膀,他才猛然惊醒。
柳红枫一面赶上他的步伐,一面问道:“你是不是头一次出阵?”
齐顺露出窘色,道:“被你看出来了么?其实我今年夏天才学完武馆的课程,只跟师父和其他兄弟交过手,还没有与真正的敌人较量过……”
柳红枫宽慰他道:“眼下还看不到敌人的影呢,你越是紧张,便越是留意不到周遭的状况,就像习武时一样,镇定些,不要自乱阵脚。”
“好,”齐顺立刻点头应过,但手足举动却仍透着紧张导致的僵硬。
柳红枫心道,眼下或许与他攀谈会使他放松些,于是接着问道:“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