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274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这些年积攒的名声,荣耀,财富,仿佛贴附在身上的箔片,只要稍作抖动,便纷然脱落,徒留下单薄而丑陋的躯壳,和十年前相比,竟没有丝毫长进,依旧惶恐失措,依旧束手无策。

从竹院带来的百姓共有二十二个,其中有七个年轻女子,被带进客房深处,屏风背后。另外一十四个被请入地窖,饮下苦口的清茶。

地窖原是用作储物的场所,阴暗拥挤,潮湿的空气透着一股霉味。清茶之中掺了迷药,十三人在角落里七倒八歪,昏昏入睡,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除了这两批人外,还有一个人始终保持清醒,药铺的刘掌柜。

刘掌柜并不是大夫,只是在经营药铺之余,学了一点粗浅的医术。于是段启昌将他留下,命他协助自己采血炼药。刘掌柜吓得面色惨白,动作缓慢笨拙,但段启昌别无选择,毕竟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侯郎中了。

段启昌的视线落在屏风上,望着背后忽明忽灭的灯火,不禁陷入沉思。十年前,倘若自己再心狠一些,事成之后除掉侯郎中和血衣帮的性命,利用瀛洲岛的地势将死者的踪迹消匿,血衣案便不会暴露于世,十年之后,他的爱子也不至于再遭劫难,重陷僵局。

他已隐约有所觉察,瀛洲岛上的变故决不一般,有人故意设下一个局,牵着他的鼻子往陷阱里跳。他不知道对手是谁,他纵横江湖数十载,树立的敌人有成千上万,可段长涯却只有一个。

他决不能允许段氏的血脉葬送在自己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刘掌柜从屏风背后现身。他的神色惶恐,像是受了惊吓的绵羊,躬腰缩肩,颤颤巍巍,说话时甚至不敢直视段启昌的眼睛。

“……段老爷,五更血已、已经采到了。那些罪……罪大恶极的女人,都已经……已经……”

刘掌柜没能说出口,但段启昌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既然采到五更残血,女人们的性命想必已经不在了。他忍不住探出头,窥探屏风背后的情形。

他只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眼底残留的惨状令他心惊胆战。

尽管有施过迷药,但求生本能作祟,人在濒死时仍会竭力挣扎。布条塞住的嘴唇附近挣破了皮肉,血丝顺着嘴角淌落,肩颈处青筋暴起,衣衫在扭动中挣脱,袒露出胴体,然而,胴体也毫不美丽,四肢因着绳索的捆缚而拗成怪异的形状,似人非人,全无尊严可言。

十年前,逝者的残躯尚有棺材容纳,十年后,残忍的死状完整地暴露在段启昌的眼底。

过往的时日里,他也曾出生入死,浴血而战,降敌无数,哪怕双手被血染红,仍旧一笑了之。这一次,他的身上明明没有沾上一滴脏污,可背在身后的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刘掌柜偷瞄他的神情,磕磕绊绊地问道:“老爷……您要的药方我已经调好了,保准没有差。”

他答道:“辛苦了。”

“我……我可以走了吧……”

话音未落,段启昌猛地抬起头,眼底泛起凶光。

刘掌柜几乎吓破了胆,一面打哆嗦,一面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要不然我……我不走了,我下去和他们一起……”

刘掌柜颤颤巍巍地迈开腿脚,往地窖的入口去。一步,两步,走到第三步的时候,他只觉得胸前一热,胸口正中央,竟探出一截明晃晃的锋刃。

他的身子僵住,像被掏空的布袋似的,颓然扑倒在地上。

*

段启昌不会再犯十年前的错误。

他不再存有妇人之仁,不再心慈手软,干脆利落地拔出佩剑,对刘掌柜下了杀手。

一方是名誉天下的剑客,另一方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段启昌杀死刘掌柜,不比踩死一只蚂蚁更费力。

刘掌柜甚至没能喊出一丝声音,他的面颊扭曲,嘴巴呈圆形大张着,声音堵在喉咙里,他的脸永远凝固在呐喊前的一刻,凝固在震惊、愤怒与恐惧混杂的表情里。

段启昌的剑贯穿了他的胸口,利刃将心脏绞碎成片,他扑倒在地上,死不瞑目,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滚落。他死前的话语凝成三个简单的字——为什么。

为什么段启昌会逼他杀人采血,又对他暗下杀手?天极门不是名门正派么?他不是来寻求庇佑的么?

在他的印象中,天极门便是武林的一面旗帜,克己自律,强而不戾,光明坦正,行侠仗义,是神秘莫测又引人入胜的江湖图景中,至为浓墨重彩、辉煌灿烂的一笔。

他怎能料到,光鲜的面皮不过是囚禁魔鬼的牢笼。一旦世道翻覆,牢笼破损,真正的魔鬼便要横行人间。

人心之鬼祟,魑魅魍魉犹不能及。

领悟到这些的时候,刘掌柜已经死了,死得轻若鸿毛。段启昌将他的尸身抛下,快步来到房内,凝着他留下的药壶。

五更血终于采集完毕,用十年前侯郎中留下的偏方调制而成,是维系段家的血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段启昌决不允许先祖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里。他一定要救活段长涯,不惜一切代价。

长涯……长涯就在院落更深处,与他的寝殿有近路相连,只要穿过一条走廊便能到达。

段启昌迟疑了片刻,南宫忧仍在竹院附近逗留探查,理应等他归来后一同行动,但段启昌已经等不及了。

他心急如焚,就算峥嵘阁里的火熄灭,竹院山洞口的火熄灭,他心里的火依旧燃着,将残余的理智蒸腾殆尽。从昨夜到现在,他不曾阖过一次眼,无数焦灼的念头反复碾压脑海,几乎将他逼疯,唯有亲眼看见段长涯苏醒,他才能够安心。

他的脚步飞快,身子甚至有些摇晃,他像是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去往南宫瑾面前求爱的男人。那时,他们在广袤的原野上纵马放歌,在黄昏夕阳下彼此依偎,拉起对方的手,枕着星辰一同入眠,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只有青草与鲜花的味道,即便在深深黑夜里,他的生命中依旧充斥着光辉。

曾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幸福,如今已是镜花水月,遥不能及。

十年时光太过漫长,使他忘却了痛苦也忘却了快乐。他在看不到曙光的路上独自前行,就连脚下的走廊也被拉长了。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在一夜之间走完了半生的路,直到一团影子挡在路中央,挡住了他的去处。

灯火悬在远处,只有黯淡的微光洒在走廊上,树影、立柱与屋梁共同织出一片漆黑的天地,好似雀笼一般,笼中的人影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然而,轮廓的形状却熟悉得令人害怕。

淡淡的味道飘至鼻底,甚至盖过了手中的药草味与血腥味,是槿花的香气。

段启昌如同石像一般怔在原地,盯着对面的人影。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好似礁石从落潮的海面上浮起。眼底泛着熟悉的光芒,透着熟悉的神情。

“……阿瑾?”

段启昌浑身僵硬,血脉仿佛停止流动,他甚至分不清面前的影子究竟是人是鬼,还是深夜里的一场梦。

南宫瑾早在十年便已离开人世。

“阿瑾,你为何会在此处……?”

比起发问,段启昌的口吻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甚至没有期望那团影子会开口回答。然而,影子却反问他道:“这里是我的家,也是害我送命的地方,我的尸骨就葬在这院子里,我一介孤魂野鬼,不来这里,还能去哪儿?”

段启昌打了个激灵,道:“阿瑾,你走之后我很思念你,我一天都不曾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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