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287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段长涯低下头,眼中空空如也。他向旁边撤了一步,准备让出一条路,将父亲的尸身和天极门的家业交给愤怒的人群处置。

常昭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在他开口阻止前,常昭已经站在人群面前,道:“我告诉你们,杀人采血都是我的主意。”

“你说什么?”

“掌门之所以采血炼药,都是听从我的唆使,我想要练成绝世武功,光耀师门,所以才蛊惑师父,要他听我的话,铤而走险,”常昭的目光在人群中晃了一圈,指向哭丧的老者,道,“昨天晚上,便是我将你的闺女脱光衣服,泡在水里,亲手割开脉搏……”

老人瞪大了眼睛,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扯住常昭的肩膀:“你……真的是你——?”

“是我,都是我干的,”常昭被推搡着倒在地上,但很快又站起身,道:“反正我的企图也落空了,师父也不在了,今日若我以死谢罪,求你们放过天极门,放过少主。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

他的解释实在漏洞百出,目的也昭然若揭。就连愤怒中的老者都摇了摇头,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他的口中虽然说着谎,剑却没有说谎。没等众人回答,他便将手中的剑高高提起,瞄准自己的腹部,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侧腹中央,正是段启昌的致命伤落下的位置。

锋利的剑刃很快便贯穿皮肉,毁坏脏腑。

常昭跪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有一种人叫做死士。或为忠诚,或为理想,或为意气,心甘情愿献出生命。

任谁都明白,人死不能复生,一旦丢掉性命,便等同于丢掉了一切,可是,在死士的心中,忠诚,理想,意气,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值得不惜一切去维护。

这样的人,不论生死,不论敌友,都令人敬畏。

愤怒的人们从常昭身边退开,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手紧紧握着剑柄,一面颤抖着,一面横过剑身,竭尽全力横拉,在腹部拉出一条长长的伤口。更多的血从伤口中涌出,夹着破碎的脏腑,他的嘴唇已经失了血色,印堂发紫,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圆,仿佛要从眼眶中滚落。

他的模样叫人实在不敢多看一眼,不敢想象他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他的身子一歪,倒向地面,然而,腹部的伤口还不至于令他迅速死去,他只是口含血沫,躺在原地,手脚抽搐,四肢如新生儿一般蜷缩在血泊中,齿间泄出虚弱低哑的哀鸣。

他的敌人,他的同伴,都被他的死状慑住,失去言语。

终于,有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是西岭寨的齐顺。

齐顺并不认识常昭,但他已不忍看到常昭继续受苦。他紧皱眉头,咬着嘴唇,从血泊中捡起常昭的佩剑,用双手擎起,瞄准常昭的后颈砍了下去。

常昭的脑袋从颈上滚落,和鹰旗的人头靠在一起。

一片缄默中,齐顺的语声响起,青年人原本明亮的声线被沉重的语调沾染,反倒显得格外阴郁。

他说:“各位,天极门的罪人已经死了,罪行也昭告了天下,就算我们把段启昌碎尸万段,把前方的院子付之一炬,又有什么意义?今日我们与段家结下仇恨,往后为了填平仇恨,还要流更多的血,难道一定要冤冤相报,直到所有人都死光才罢休么?各位难道忘了,我们为何要习武修身,为何要行侠仗义,眼前的江湖,当真是我们想要的吗?”

齐顺的问题震慑着每个人的心。

人们不满于世道凋零,官宦腐堕,所以投身江湖,试图寻回公道,大展宏图。

然而,今日他们站在天极门前,却被私心蒙蔽了双眼,比起伸张正义,他们更想要亲自目睹天极门的陨落,想要亲手将名门世家从云端拉入凡尘,想要扬名立万,见证历史。

每个人都为利而动,为私而动,就像野兽也会争夺食物,抢占地盘,这是人的本性,实在无法根除。

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超越本性的信念。

常昭用自己的生命,将众人从沉睡中唤醒。人们这才忆起,原来人间还有这般勇敢的死士,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将忠与义捍卫到底。

哪怕世道凉薄,人间仍有沸腾的热血。

风吹起一片落花,穿过空旷苍凉的庭园,翻越院墙,落在逝者的身上。

人们接二连三地放下手中的兵器。

*

黄昏时分,天极门总算重归宁静。

常昭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短暂的太平,送葬的百姓抬走了棺材,武林人也纷然离去,段启昌和常昭的尸身得以保全,平安入葬。

长工仔细打扫了段府门前,将今日留下的血迹洗刷干净,青砖石铺就的地面洁净明亮,全然看不出争斗的痕迹,然而,留在人们心里的阴影却没那么容易抹去。这一场没有胜利者的较量,注定要带着耻辱载入武林的史册。

逝者已去,留给生者的却是一片狼藉。

段长涯总算买来两盏棺木,安葬了段启昌和常昭。两人的尸身埋在内院,就在母亲南宫瑾的墓旁。

段启昌的墓碑和当年的平南公主一样简陋,受邀前来主持武林大会的他断然想不到,自己竟会葬身瀛洲岛,死时没有丧礼,没有仪式,没有万人哀悼的盛景,没有期望中的光荣体面,只有门内弟子时不时投来的、写满了疑虑的视线。

常昭与段氏并非亲故,依着江湖规矩,理应将讣告与悼银送去常昭故乡,交予常氏亲族。但常昭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乡间务农的百姓,几年前便先后过世了,而段长涯一时也无法离开瀛洲岛,只能自作主张,将常昭与恩师葬于一处。

虽然外敌暂时退却,但天极门中仍旧人心惶惶,段长涯已先后收到几名年轻弟子的辞呈,还押在手中没有处理。叛离师门本来是江湖大忌,但眼下情形非同寻常,正所谓树倒猢狲散,眼看天极门名声不保,谁也不愿与罪人一同沉沦,流失的人心恐怕再难以凝聚如前了。

段长涯站在夕阳下,脸色分外苍白。仆佣从远处经过,都故意绕开脚步,避免与他打照面,只有南宫忧迈入院门,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他身边。

“长涯,你怎么不去休息,还在这里风吹日晒?”

段长涯道:“今晚是父亲与常师弟的头夜,我想送他们一程。”

南宫忧瞧见坟冢旁的两支长夜烛,低低叹了一声,道:“也好,那么我先婉拒宋堂主的邀约了。”

“宋堂主?”段长涯面露诧色,“他要见我?”

南宫忧点头道:“他方才亲自登门,说有要事与你商议,此刻正在前厅候着,不过今日你也实在是疲累了,我暂且回绝他,有什么事留到明日再议吧。”

“舅父,”段长涯喊住南宫忧,“不必等到明日了,我现在就去见他。”

来到正厅的时候,段长涯仍披着一身黑白相间的丧服,头发散在背后。虽说他平日也习惯了素色衣衫,但此刻的面貌却全然没有平日抖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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