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两个不速之客站在一起,矮的面目狰狞,高的稚气未脱。翠姨已经全然分不清,他们哪个是真的老头,哪个是真的孩子。
孙老大的尸体还在一旁冒着血。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最恐怖的噩梦。
翠姨含着抹布,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央求道:“放过我,你们要什么都可以,我肚子里还有一条未出世的命……”
魁梧的“孩子”听了这番话,脸上浮起阵阵喜色,一双大手按住她的肩膀,汗津津的大手牢牢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她的心被恐惧掳去,甚至已预见即将到来的凌虐,这人会如何对待他,会不会比孙老大还要粗暴百倍。
可是,男人只是缓缓俯下腰,趴伏在她的肚子上,脸上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神色。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仿佛是久离的游子回到母亲身旁。
“果然是真的,娘亲,我找了你好久,我来看你了……”
翠姨听着男人的声音,甚至生出一瞬的侥幸,或许这人并不会伤害她,或许……
她没能接着想下去。
男人的手里亮出一把长长的,极细的刀。
薄刃上闪过冷冽的银光,对准她隆起的腹部,缓慢、细致地刺了下去。
*
从破庙到渡口,路并不长,区区两三里,元宝却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瀛洲岛的海岸线蜿蜒曲折,雨夜里,漆黑的海浪没过滩涂,边缘泛起雪白的浪花,好像恶鬼将猎物囫囵吞下口,呲出一排狰狞的牙齿。
看不见的恶鬼正在吞噬这座岛屿,将宁静平和的人间变作血淋淋的地狱。
渡口边早已看不到船的影子,只有数不清的烂木片摊在海岸上,元宝睁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它们,仿佛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恶鬼嚼碎后吐出的残渣。
方无相大惊失色:“怎么会,船都被毁了吗?”
元宝已没有力气回答,他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双脚连一步也迈不出,膝盖绵软地弯曲,喉咙里传出剧烈的干呕声。
方无相关切地搭在他的肩上:“你怎么了,是不是热烧更严重了?”
元宝摇摇头,指向不远处的海滩。
海滩横陈着一排尸体。
是雀背坞的船夫,他们被海水冲刷得变了形,从头到脚找不到一块完肤。残躯在海岸上陈列成排,无人收敛。
方无相呆若木鸡,隔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是什么人,竟做出如此残忍的勾当……”
泥浆四溅的海滩上残留着凌乱的脚印,显然方才有不少人围在周遭。但眼下,脚印的主人都已四散而去,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趴在尸体上嚎啕大哭。
他哭得如此悲恸,心脏和脾肺仿佛随着泪水一同流出眼眶,只余下一具空壳,颓然跪在天地间。
哭声响彻雨夜,将最后一丝温度抽干。
元宝呕完了,好容易直起腰,便看到方无相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酒鬼的背影上,他的心中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问道:“你打算干什么?”
方无相转向他,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元宝道:“你去看什么?一个人哭成这般模样,就算是菩萨来了也不会停的。”
方无相眉头微皱,顿了片刻,将伞塞进元宝的手中,独自转身,踏入泥泞的滩涂。
他连争辩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对方。
元宝抹了一把脸,将伞擎住,目光怔怔地追着他的背影,看到他在酒鬼身边蹲下,轻轻拍动酒鬼的肩背,而后从口袋里抽出一直崭新的手帕,举到酒鬼嘴边,帮他擦拭秽物。
酒鬼一把将手帕抢过去,埋头呕吐起来,直到那手帕被呕得一片狼藉,才抬起头,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咒骂声。
方无相没管自己的东西,只是再度倾身上前,与酒鬼交谈。酒鬼抡起胳膊,不耐烦地一甩,将手帕里的秽物甩了他一脸。
元宝看在眼里,心下顿时腾起一阵火气,身上虽绵软乏力,心里却已经将酒鬼辱骂殴打了千万遍。
可方无相只是用雨水冲干脸颊,再次将手搭在酒鬼的肩膀上,凑到耳边,耐心地询问着什么。
酒鬼干脆不再理会他,重新趴回尸体上抽泣,当他不存在。几次无果的尝试后,他才终于站起身,越过雨幕,一摇一晃地往元宝的方向走来。
他回来的步速比去时要慢得多,回到伞底的时候,衣衫已被淋湿大半,粗糙的布料一块深一块浅,软塌塌地贴在身上,睫毛也被水打湿了,目光低垂,嘴唇绷成一条线。
元宝看不惯他这幅样子,没好气道:“谁让你多管别人的闲事?这世上爱管闲事的人,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方无相像是没听见他的警告似的,只是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的佛珠。看起来活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元宝长叹了一声,道:“你还真把自己当菩萨吗?实话告诉你,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不如先想想怎么自保吧。”
方无相怔了一下,总算开口道:“你说的是,我们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再做计议吧。”
元宝四下看了看,海滩上最近的屋舍便是死去船夫的住处,他深吸了一口气,宣布道:“先去雀背坞。”
方无相却摇头道:“雀背坞是别人的家宅,我们不能私闯。”
元宝道:“人都已经没命了,家宅还不是白白空着。”
方无相皱眉:“既是死者家宅,更加不该肆意冒犯。”
“我们只是去躲个雨,又不偷不抢,冒算哪门子犯。”
“未免不妥。”
元宝气得两眼一黑,脑壳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阵模糊,回过神时,双手已捂住太阳穴。